
【流年】雀殇(散文)
一
“如果回到童年,首先出现在你脑海里的飞禽走兽会是哪样?”
你这个问题还在路上,它就出现在我脑海里了。必定是它,也只有它。它曾是我们那么羡慕、那么渴望成为的一种精灵。
还卖起关子来了。
卖关子不是因为玄乎,而是它实在太普通了。不论城里乡下,有哪个孩子没见过麻雀呢?
麻雀啊!是因为看得多就想变成它吗?
算是一个原因吧。常见,活得又逍遥自在,变过去没什么心理障碍。我们知道老虎厉害,但没有谁想变成一只老虎,倒是想成为武松那样的打虎英雄。牛的力气大,但谁会说让我变成一头牛呢?吃草,犁田,被宰,哪一种都不易。蛇,人见人怕,但愿意变成一条蛇的人,估计极少。它没有脚,住在洞里,一觉要睡好几个月,我们打雪仗的时候,它只能做梦。至于鸡鸭,活得太猥琐,还得挨刀子;猪更甭提了,谁都不想有猪一般的队友是吧……不过,我们想变成一只麻雀的根本原因不是这些,而是——麻雀能飞,哪个小朋友没有过在天上飞的梦想呢!
可天上那么多鸟,很多还更漂亮……
这个说起来要饶点舌。我们当然可以选择变成其它能飞的鸟,但麻雀肯定是首选。
你想想,雄鹰展翅,鹰击长空,如果能做鹰,不是比麻雀好得多吗?
那是你们这些遗失了童年的大人的想法,我们才不这样看。鹰,一是少见,少见的东西我们既不感到亲切,又缺乏信任感。二是飞得太高,这让人很不踏实,万一掉下来,岂不摔得更惨。虽然我们从没见过一只鹰无缘无故从天上掉下来,但还是不能不考虑这种突发情况。再说,我们站在山顶上看自己的家,都只有火柴盒那么大,鹰飞得比山顶高得多,还能看得到自己家吗?
那燕子呢,它多招人喜欢啊。
燕子的身形太像女生,男孩子是不会选的。还有黄莺和画眉,叫得像唱歌一样,也更适合女生或城里孩子。喜鹊倒是不赖,但它总是要报喜,我们一个个调皮捣蛋,家家墙上挂着抽屁股的竹条子,显然不太合适。乌鸦就别提了,我们再顽劣,也不至于主动站到那支队伍里去,而且全身比我们还黑得多,女生没一个会选。都是女生选,不行。没有女生选,也不行。
嗳,还有布谷鸟呀。
布谷鸟远没有麻雀好玩。你很少看到布谷鸟一群群飞吧,你也很少看到麻雀单飞。我们变成鸟,会飞了,但还是要上学呀,还是得编成班组,一起上课。即便是做麻雀,也要做一只有文化的麻雀。何况,布谷鸟每年要提醒村里人播种,“布谷布谷”,这事儿交给我们可不靠谱,我们很容易就将它忘了。我们一忘,万一没及时播上种,那大家都会挨饿去。
看来,真的只有麻雀最合适我们了。
不仅仅是合适,在那个年代,麻雀几乎就是我们在飞禽中的化身:它相貌普通,灰头土脸;古灵精怪,神出鬼没,聒噪不已,每棵树都可以成为它们的游乐园;没有任何实质性威胁,却小危害、小麻烦不断……对于大人来说,它们像我们这群孩子一样讨嫌——怕它们啄菜,就在菜地里竖起一个稻草人;怕它们偷吃晒在坪里的谷子,就勒令我们拿根竹竿坐在边上守着;怕它们飞进屋里,随处拉屎,但哪一家都想不出好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所以,罗岭村家家灶台上、窗台上、饭桌上,包括我们教室的课桌上、讲台上,无一处不见鸟屎。你刚刚擦过、抹过、洗过,对不起,顶多三分钟之后,它们又会卷土重来。
二
鸟屎是乡村的另一种野花,我们从没觉得它是一种脏东西。我们班很多女生头上都会插着这种野花,除了学习委员李燕子,她父亲是杀猪的,偶尔进城,给她带些缀着小玻璃珠或者彩色缨子的头饰,有时还有好像开着一圈菊花的头箍。李燕子反正不像个乡里妹子,至于她像不像城里姑娘我们不知道,因为我们没见过。我曾留意到,李燕子头上的饰品有段时间就像罗岭山头上的朝霞,天天都那么好看,还不重样。
正因为李燕子不像个乡里妹子,所以她和麻雀的关系就比较疏远,麻雀似乎也不待见她,从不在她头上拉屎。住在李燕子家对门的万小凤就不一样了,她的头简直像个麻雀窝,时不时有麻雀飞出来、钻进去。
人称“鼻涕虫”、自称“鼻涕龙”的我的同桌范小军,则另有一项绝技:他能从嘴里吐出麻雀来。只要哪天他没吃饭,等到饿极了,他的肚子里会发出咕哝咕哝酷似鸡公车爬坡的声音,爬着爬着,仿佛到了顶上,“噗”的一声,一只麻雀就会从他张开的口里飞出来。我亲眼看到过一次。有时他也会失败,嘴巴张得像个山洞,肚子里车轱辘轰隆作响,就是到不了顶,感觉那只麻雀马上要飞出来了,可只是闻到一股鸟屎臭,见不到麻雀的影子。这个时候,他往往会奋力呸出一抔口水,然后羞涩地说,今天吃多了一点。
我的邻居宋武对付麻雀也很有一套。他一个吆喝能唤来大群麻雀,再一个吆喝,又能把这些麻雀全部赶跑。他说,这是在晒谷坪练出来的,他懒得拿根竹竿东敲西扑,索性练起了“声控”。
在和麻雀打交道这个方面,平时不可一世的班长匹超倒是没什么过硬本领。有次他夸下海口说,能用眼力把麻雀从天下打下来。这可了得,难不成他眼睛里还能藏一发子弹?
那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匹超气宇轩昂地登上学校操场东端那个土堆——学校建操场时将挖出来的土堆积在那里,形似一座小山,只是没有树,上面是齐膝深的青蒿和狗尾巴草——范小军、宋武等八九个男生紧跟着他,我只是由着自己的好奇,和李燕子、万小凤等几个女生悄然尾随于后。
我走在李燕子边上,忍不住问她:你觉得他行不。李燕子睃我一眼,用嘲讽的语气说了一句绕口令:你说他行他就行,你说他不行他就不行。不知道她嘲讽的是我,还是匹超,我龇着牙笑了笑,没有再做声。
匹超两脚分开,与肩同宽,双手捏拳,自然下垂,挺胸昂首……和电影上视死如归、即将就义的革命壮士毫无二致。不得不承认,匹超是整个罗岭村最具有角色意识的小学生。他似乎天生就知道自己不凡,就知道自己是所有情景剧的主角,而其他人都是配角。
这不,他扬眉顺目,我甚至能听到他眼眶里拉响枪栓的“咔嚓”声。天上稀稀拉拉点缀着十来只麻雀,有一只叽叽喳喳叫得特别带劲,被匹超盯上了。他把目光缓缓移过去,然后铆在那只麻雀身上,随着它的上下翻飞而不断调整“准星”。那只麻雀敏感到了危险,它拉起身子直欲往上飞,却又好像被一根绳子拽着飞不上去,翅膀奓开拍了几拍,突然急坠而下,感觉就是被匹超的眼光射落的!
大约五秒钟之后,我们才发现,坠落下来的不是那只麻雀,而是它拉出来的一团屎!那团夹杂着白、黄、绿三种颜色的鸟屎,精准地命中了匹超圆睁的右眼——那是我所见到过的最大、最美的一团鸟粪,它把匹超的整只眼睛都盖住了,仿佛那里不应该是长眼珠子而是开着一朵花的地方。
范小军和宋武扶着匹超,去学校食堂进行清洗工作。大伙儿一哄而散,我还是跟在了他们后面,希望能有机会搭把手。匹超两只眼睛都闭着,看不到我,可范小军和宋武好像怕我抢功似的,挟持着匹超往食堂飞跑,我就讪然离开了。
三
上学之前,我住在外婆家,外婆家靠近一片竹林的屋檐下有个鸟窝。那面土砖墙上,距离檐梁二三十厘米,有一个约莫饭碗大的洞口。我曾经见过麻雀停在上面,也没多想,因为麻雀停在任何地方都不是什么引人注目的事情。直到有一天,舅舅要我闭上眼睛,说我快过生日了,送我一样礼物。我连忙闭着眼,伸出手,满心期待。不一会儿,一团暖乎乎、肉奶奶的东西贴上我的掌心,它还在动!
我猛地一甩手,睁开眼睛,号啕大哭——舅舅抓着一只硕大的肉虫,脸上浮荡着捉弄人的鬼笑。他知道我害怕肉虫,哪怕是菜叶上的青虫,它们虽然不咬人,但那种蠕动的“肉肉”的感觉,令人心里慌得紧。而舅舅手里这只肉虫,不仅规模吓人,还长了脚和眼睛!外婆过来扑了舅舅一巴掌,骂道:
“才生出来的麻雀仔,你会玩死它呢,还不赶紧放回窝里去!”
哦,原来那不是肉虫,而是麻雀的仔仔!看着我泪水涟涟的样子,舅舅邀请我和他一起把麻雀仔仔送回去,我就止了哭,吧嗒吧嗒跟在他后面。竹林边的屋檐下,一张木楼梯靠在墙上,这显然是舅舅刚才的“作案”工具。舅舅把我抱到楼梯上,两手环护着我,我们一级级往上攀登。楼梯顶上就是那个莫名其妙的洞口——黑漆漆的,像躲藏起来的一片黑夜。我转头,犹疑地望着舅舅。舅舅说,你看看里面。我慢慢将脸凑近洞口,惊讶于洞里并不黑,仿佛那些弯头角脑的地方还开有窗户。
当我的眼睛与洞口齐平时,我看到了更令人惊讶的一幕:两只雀仔一齐站起,伸起脖子,咧开小嘴,露出酷似初春柳芽般的小舌,它们欢快得几乎跳起来——应该是错以为“妈妈”回来,要给它们喂食了。舅舅把手里的那只雀仔放进洞里,他的手出来的时候,像玩魔术似的多了四个蛋。舅舅说,这是麻雀蛋,炒给你吃。我盯着那几个蛋,它们像是缩小版的鸡蛋,可全身布满麻点,颇似河滩上的卵石。吃晚饭时,桌上果然有一碗小小的韭菜煎蛋。舅舅用筷子先夹了一块给我,我试探性地吃了一点点,觉得腥气重,不好吃,再也不肯吃了,剩下的被舅舅三下五除二扫进了肚子里。
过了几天,也可能是十几天,我听到外婆在狠狠地责骂舅舅:“都二十出头的人,还尽做些没屁眼的事,那些鸟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跑到竹林边,仰起脖子看着墙上那只洞口,似乎比以前更黑了,像躲藏起来的一片更深的黑夜。梯子横放在墙角,我使出吃奶的劲将它竖立起来,靠着墙。我用手推了推,很稳当,便把右脚抬到第一级木杠上,再把左脚抬上去。我站在木杠上,又用手推了推梯子,依然很稳当,才一脚一脚地继续往上抬。到了梯顶,面前就是那个洞口了,我慢慢凑过去,里面空空如也,或者说,里面满满的都是一股阴森之气。
学舅舅的样,我把手伸进去,摸到一束干巴巴的东西。扯出来一看,是褐色的草,松松软软,上面沾了不少鸟毛和蛋壳的碎片,碎片上的麻点像一只只眼睛看着我。我战战兢兢地把那些草放回洞里,高一脚低一脚下了梯子。四周一直有麻雀飞来飞去,不停地叽叽喳喳,但再没看见过一只麻雀在那个洞口逗留。
四
抽陀螺、滚铁环、跳绳,我都不输给别人。但玩麻雀,我既没有范小军和宋武那样的绝技,又没有匹超能将他们两个收为马仔的号召力,很是自惭形秽。虽然,我时常拿李燕子来宽慰自己,可人家是女孩子,她不喜欢麻雀因为她洋气呀。我又不洋气,还不能和麻雀打成一片,我便隐隐有些怀疑,是不是和小时候舅舅带着我爬楼梯,见到过麻雀的仔仔有关。
我暗地里下过不少功夫。
比如学范小军从嘴里吐出麻雀。我想方设法一整天不吃饭,端着饭碗四处转悠,瞅着机会就把饭倒进泔水桶,或者倾倒外面的菜地里。到了傍晚,饥肠辘辘,肚子里的“鸡公车”直往山顶冲,我把嘴张到最大,期待飞出一只麻雀来,“噗”一声,吐出来的却是一泡胃水。我饿得头昏眼花,仿佛面前飞舞着无数麻雀,却一只都抓不到,狼吞了三只生红薯之后,眼睛才看得清课本上的字。尝试过两次半,实在挨不了那个饿,加上妈妈觉出了蹊跷,一双侦探似的眼睛时刻盯着我,只好作罢。
我琢磨着宋武的“声控功”是不是好学一些,至少不需要挨饿。所以,每当轮到我去晒谷坪守谷,我也懒得拿着竹竿东敲西扑,而是扯起喉咙吆喝。这下麻雀们可高兴了,它们奔走相告,像开联欢晚会,在晒谷坪越聚越多。全罗岭村的麻雀要不在晒谷坪,要不在赶往晒谷坪的路上……晒谷坪上空有如乌云压顶,坪里则完全被麻雀大军占领了。我亢奋的吆喝演变成声嘶力竭的叫喊,也无济于事;待我拿起竹竿,早已控制不住局势,成群结队的麻雀此起彼落,视竹竿扑打如小儿游戏。
幸亏宋武在谷坪下面的水坝边打猪草,他瞧见麻雀全往谷坪里飞,跑上来一看,立马梗起脖子,发出一串悠长、奇特的“吆喝”。眨眼间,谷坪里就看不到一只麻雀了,留下满坪被践踏成癞皮狗一样的谷子。从此,我便老老实实拿着竹竿守着晒谷坪,无聊时不断揣摸、模拟宋武的“吆喝”,觉得神态、声气都如出一辙,却毫无效果。
宋武帮我解围这事,他竟破天荒藏起来了,既没有在我面前显摆,更没有向匹超和范小军告密,撺掇他们笑话我。我由此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好感,连他邋里邋遢,经常打屁、嘴角流口水等坏毛病,也不像以前那样讨嫌了。
五
有天下午,我上山打了柴,回得比较早,就在家里前坪练习自创的“蛤蟆功”。我蹲下身子,两腿张开,上身先向后缩,再双臂上扬,奋力往前一跃,可以横跨一块菜地。我正为自己的成绩沾沾自喜,眼睛余光觑到左前方一丛紫苏边上有一只麻雀!
麻雀落到地上并不少见,除了喧闹于枝头屋角,它们也经常在地上觅食和嬉戏。但这只麻雀有些异样:一是它落单了。落单的麻雀不是受了伤,被同伴抛弃,就是太小,和“爸爸妈妈”走散了。二是它站在那里没动。麻雀最闲不住,不是叽叽喳喳叫,就是东西南北飞,落到地上也是蹦蹦跳跳的,脚上像装了弹簧片。它站在那里长时间不动,一定是出了什么状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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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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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