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一年一度的健康体检，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方棠一上班，把昨天加班做出来的统计数据交给主任后，匆匆忙忙地赶去医院，希望能在中午之前做完各项检查，下午，还有个会要参加。
　　 阳光甚好，医院大门口，紫薇花开得正红，方棠无心欣赏，匆忙往诊室方向走去。
　　 体检通知已发出很多天了，各单位、部室总有一部分人因工作忙没顾得上，截止时间一出，还没体检的人纷纷放下手头的事，匆匆地聚在了医院，毕竟错过了这茬，自己去体检是要花一大笔钱的。她心不在焉地与人打着招呼，边走边想着过两天母亲生日，生日宴去哪里订才好。
　　 医院，在所有行业里永远是人气最旺的，交费窗口，拿药窗口，各种检查室门口都乌泱乌泱的一大堆人。
　　 她感叹着，一眼扫过诊室的方向，一位头发花白、背微驼，收拾得也还干净的老太太进入了她的视线。老太太垂着头，右手扶着楼梯，左手拿着病历，走几步，歇一歇，不时避让着上上下下的人。老太太心思可能分了神，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引来大家一阵惊呼，幸好边上的一位男士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人来人往的医院，个个神色匆匆，这个画面似乎见怪不怪，没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这么大年纪一个人来看病？她的家人心也真够大的，就不怕出点什么意外么？这一幕让方棠很不舒服，她无声地爆了一句粗口，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加紧步伐往前走去。
　　 “阿姨，你好！你一个人来看病呀？”方棠快速上前搀着老人问道。“是呢，老伴前两月轻微中风，自己走路都一瘸一拐，哪能陪得了我哟，打电话给儿子呢，他说上班忙走不开，让我自己来，要不是实在受不了，咳、咳、咳……我也不会来医院。”看样子，老太太病得不轻，但声音听着耳熟，仔细一瞧，这不是老社区的刘阿姨么？
　　 几年前的刘阿姨，是社区最受欢迎的人，为人处事人人称赞，谁家有事，一声招呼她都会前去搭把手，谁家小孩放学回家进不了门，也是她照应着。属于那种不怕麻烦的热心人，精气神足足的，绝不像年近七十的人。几年不见，怎么老得这样快？她决定稍后体检，先陪着刘阿姨候诊。
　　 “姑娘，你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你先去忙吧，别管我了。”刘阿姨感激地对她说。
　　 “刘阿姨，不用谢，我在这等人，刚好可以陪陪你。”为了让刘阿姨安心，她撒了个善意的谎。
　　 “刘阿姨，你生着病，我看你也行动不是很方便，没人陪着，万一摔了不得了嘞，要不还是叫你儿子来吧！”
　　 “姑娘，都说养儿防老，我身体不好，看病拿药儿子从不曾陪过我，也许是前世没修得好吧，我养的儿子这叫什么儿子哟。”说到这，刘阿姨红了双眼，并撩起衣袖擦了擦眼角，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太太与老伴是企业退休员工，育有一子一女，儿子在本地公司上班，女儿则在外地工作。孙子，外孙们也都大学毕业相继工作，家里个个都赚钱，也就不像儿女多的家庭一样，要顾着这个，支援那个，经济相对稳定，生活幸福。
　　 前些年，公司因生产需求扩建工业园区，也为改善员工家属住房条件，公司房产部在镇中心买地建了几个生活小区，配套设施齐全，出行方便快捷，员工家属可逐渐迁移。
　　 消息一出，儿子首先提出他们家也改善改善，并分配购房款两老口出，装修则由他自己负责。
　　 她和老伴对这样分配是有异意的，最终拗不过儿子，花尽一生积蓄，在“阳光丽景”买下了一套三居室。
　　 房子买下来后，养老钱自然一个子儿都没剩下。虽说攒下的钱最终是儿子的，但手边没钱就缺少底气，万一以后有个大病，儿子也会像他们一样倾其所有吗？不想还好，想想心里就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房子装修得漂漂亮亮的，且光线充足，小区绿化也好，常年郁郁葱葱，配套设施齐全。眼瞅着搬新家了，那丝不安也渐渐被喜悦所替代。
　　 她想象着住在窗明几净的房子里的惬意，规划着与老伴一起晨练太极，傍晚散步，琢磨着一定把身体锻炼好不给儿子添麻烦。
　　 事与愿违，花了几十万买的新房，竟然没有他们的一席之地，儿子媳妇以年纪大了上楼难为借口，哄着他们住楼下杂物间。
　　 杂物间可想而知，低矮，没有窗户，透气依靠小铁门上镂空小方格，后面做厨房，前面则搁置一张小床，一个旧衣柜，几把旧椅子，这样安排，是老两口做梦都没想到的。
　　 “还以为儿子儿媳会过日子，舍不得把旧家具扔了，原来，他们根本就没打算让我们老两口一起住……”刘阿姨眼眶盈满了泪，小声说道。
　　 事以至此，争也没用，她知道这是媳妇的意思，儿子做不了主。老两口把不满藏在心里什么都没说，他们怕儿子为难，也怕说出来会影响小两口的关系，这一切，刘阿姨不曾告诉过任何人。
　　 很多事情事先是无法想到的，刘阿姨叹了口气说：“也怪我们当初没与儿子媳妇说清楚，他们以为房子是单独买给他们的，压根就没打算让我们一起住，唉，没法，谁让他是我的儿子呢？”
　　 老太太当初掏出全部身家买房的想法是合情合理的，父母老了，肯定得跟儿子一起住，万一病了也好有个照应，邻里不都是这样吗？为何她的儿子媳妇把父母一辈子的心血早早地归为己有，他们是吃草长大的吗？这样缺乏人性的安排不亚于大冬天给老两口当胸泼了一盆冷水。
　　 “刘阿姨，你说半年后你们又搬回了老房子，这又是怎么回事？”方棠一心相探个究竟。
　　 刘阿姨顿了顿说：“都是家丑，一直不好意思与人说这事，如今这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看你也挺善良的，不妨和你说说，说出来或许畅快些。”
　　 她舔了舔干裂的唇，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把星星点点的泪光逼了回去。
　　 那半年里，虽然没在楼上住，但儿子、媳妇吃饭还是和我们一起，用媳妇的话说，简简单单的四个人，分两处炉灶，别人说起来不好听。其实，他们是不想收拾厨房。这么一来，一日两个正餐马虎不得，收拾、洗衣、买菜、做饭，看起来都是些不起眼的事，一天到晚却也没得闲的，还生怕哪里做得不好惹媳妇不高兴。媳妇话不多，但家里的事从来不动手，每天晚饭后把碗一推，找人打麻将去了。儿子也把自己当客人，拿起手机玩起了游戏。老伴的身体本来就不好，餐后的收拾就落在了我一个人身上，日复一日，成了固定模式。
　　 唉，他们只为自己过得舒服，完全忽略了我们的感受，我们不仅包做全部家务，生活开支也全是我们的养老金，儿子媳妇理所当然的享受着。最初我曾提过一次让他们出点生活费，谁知媳妇振振有词地说，你们老了，即不讲究穿戴，又没人情往来，要钱干嘛？到头来还不是我们的？几句硬邦邦的话，把我当场顶了回来，后来就再也没提过这事。
　　 干着费力不讨好的活，老伴心疼我怕我吃不消，我们又商量着搬回了老房子，与他们彻底分开了。
　　 听完原委，让人瞠目结舌，看似幸福的家庭，全是以老人的付出为代价。辛苦养大的儿子，早已成为人父的儿子，竟然还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父母的付出，舒舒服服的啃老，他怎么就不想想，七十上下的父母，说不定哪天说没就没了，为何不营造一个轻松的环境，好好照顾父母，让他们享受晚年的幸福时光呢？
　　 刘阿姨，既然这样，你们去女儿家住个一年半载，换个心情，换个环境对身体也是有好处的呢！方棠贴心的建议。
　　 谁知刘阿姨使劲摇头道：”那不行的，你们年轻肯定不懂，父母老了就得跟儿子住，这是历代传下来的，如果没有儿子，那是另外一回事。女儿也说了好多次想接我们去她那里住，我都没答应，一是说起来不好听，二是住久了女婿未必高兴，再说了，女儿那边一家老小需要照顾，工作也忙，能不添麻烦就不添麻烦。”
　　 质扑的语言来自心底，无需雕琢，在他们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回报二字。
　　 ……
　　 方棠替老太太拿好药准备离开，透过大厅玻璃，他儿子正陪着一个卷发姑娘有说有笑地朝这边走来。方棠连忙用身体挡住她的视线，搀着她从侧门走了出去，她不敢让老太太看到这个场面，也不想她的心无端地被伤害一次。
　　 走出医院，刚刚来时还晴朗的天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一阵秋风吹过，落叶纷纷，满地都是。
　　 方棠把老太太送上公交车，目送着车子远去，此刻，她的心比天还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