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盛夏(小说)
老王还未出门时,儿媳妇就叮嘱他,别忘了带身份证和乘车卡,手机也要提前充好电。爸,这次你来深圳就多住几天再回去上班吧!
老王一边应承一边收拾东西,给两个孙子买的糖炒板粟和削皮后打成节的甘蔗,在菜市场找农妇买的自家种的红番茄和带泥沙的胡萝卜,两个梅州柚子,还有自己的换洗衣服和短裤袜子。牙膏牙刷毛巾什么的就不用带了,每次去他们家用的都是一次性的,用后就扔掉了,挺方便的。
老王再过一年就要退休了,他觉得这个暑假炎热而又漫长。
自从疫情发生以来,坐高铁到儿子家就麻烦起来。扫粤康码是必不可少的,有时还要做核酸检查。惠州到深圳虽然只有百把公里,但开车的费用比坐高铁高出几倍。有时塞起车来困在路上真是恼火,而且儿子家附近很难找个合适的停车位。
他拖着只不大也不小的箱子,刚掏出手机准备点“滴滴出行”,却看见有个穿橙色马夹戴口罩的“摩的”向他驶过来。再一看,开车的是个穿花格子长袖衫的女人。
“大哥,您要去惠州南站吗?”女人约莫四十几岁的模样,头发塞在黑色的摩托车帽子里,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水,口罩也捂不住她热情卑谦的笑意。
“是呵,哦,我喊车!”老王不想坐女人开的摩托车,他觉得不安全。
“早晨上班的人多,车也多,一塞车就是老半天,我送您去,十分钟就到了……我还没开张呢!”
话说到这一步,老王不好意思再回绝,再说喊车也不是说来就来的,有时还要等上几分钟。
他问多少钱呀,女摩的说十元,十分钟就到了。
八月份的太阳,一大早就热辣辣的照得人睁不开眼睛。老王看一下手表,离上车还有五十多分钟,时间是足够的。他把箱子提到她摩托车上放在她背后,自己也坐到了车上说:“走吧。”
“好咧,您坐好了!”
老王见她橙色背心后面有888的营运号,便随口问道:“这是你老公的车吧?你开了多久了?慢点噢!”
“他今年开春不久就出了车祸,闯红灯时被侧面开来的车撞飞,在医院挺了半个月还是走了……我从保洁公司出来接过他的车开,大哥放心,我不会摔到您!”老王听出她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里,夹杂着浓浓的四川口音。
“既然你老公开车出了事,你为什么不回老家种几亩田呢?一个女人开摩的,总是很危险很辛苦。”老王嘴里说着,心里叫苦不迭,他不想再说什么,以免分散她的注意力。唉!一大早坐个女人的摩托车,而且她还刚死了男人,多晦气呀!
“有什么法子嗦!独宝女儿在华南师范读大二,学校就在您小区对面呵,隔一条淡水河……我只能离她近点,赚点钱让她读书,顺便照顾她。”
老王不知道她说的是真还是假,他这个华南师大的教务主任没听说春上哪个女学生失去了开“摩的”的父亲呵!如果真是这样,那她们母女俩的生活可真是令人同情了。
很快就要到车站了,女人说大哥你出门多玩几天,八月尾九月头惠州这边有台风呢。
台风?电视里天天播报有“贵妇人”要登陆,可这两天暖阳高照风平浪静的哪有她的影子!哦哟,老王突然想起忘了关卧室的铝合金窗了。他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窗子透透气,要不是她提到台风,他真把它忘得干干净净抛到九宵云外了。
老王一拽她后背上的马甲,焦急地说,快回去,我忘了关窗了。
“您再想想,究竟关了没?”
“没关,我想起来了,我忘记关窗子。”
女摩的什么也没说,车转头,朝着来的路开回去。几分钟后车稳稳地停下老王的楼下,老王急里巴慌地下了车拐弯按了电梯。她取下帽子掏出水来喝几口,然后半靠在车上等他。
老王进门后摘了口罩,连鞋也没来得及换,直奔卧室的窗子。两扇窗子果然都推到远远的,暖风轻拂窗幔,阳光洒满房间。老王站在飘窗台上关窗子时眼皮直跳,他突然间想起今天早晨就是在这儿整理的行李箱,这会儿他着急上楼连箱子都没提上来。女摩的只需一踩油门,连车子连箱子分分钟就消失了。箱子的外夹层有手机、身份证还有千把块现金,箱子里的东西倒不值什么钱。
他立刻想起她那件橙红色的马甲上是888,这么吉祥炫目的数字一看就是假的,她编的老公车祸致死和女儿在华南师范读书的故事也是假的!她是怎么知道我是那个学校的老师?而且我刚要叫车她就出现了,那么,她故意说起台风让我赶回来关窗?完了,她肯定和箱子一起消失了!老王嫌下楼的电梯速度太慢,电梯里的两个穿着白短袖系蓝领带做房地产的小伙子,好像刚谈成了一笔生意似的兴高彩烈。他们有车吗?如果那女的跑了,我就请他们帮忙追。
那女摩的没有按老王的思路跑掉,车还停在原地,她正朝着这边张望呢。
老王揉揉昏花的眼睛,顾不得擦掉脸上的汗珠,几乎是跑过去跨到车座上,他两手紧紧地抓住她的马甲带,声音都发颤了:好险啦。
“还真没关窗啊?”
“那还有假!谢谢你……等我。”
他伸手打开拖箱的夹层,摸到了手机还有钱包,他暗中庆幸自己今天遇到的不是骗子,她老公的故事或许也是真的,她就是他们学校某女大学生的母亲。
柏油路不是很宽,车辆行人也不多。女摩的一路急驶,老王也不搭讪,几分钟后就到了车站。到了车站大门口,老王主动给了她三十元现金,女人一高兴,就用四川话连声道谢,然后转身,上前询问一个刚出车站、提着大包小包的中年妇女。
老王看见两个女人向停在不远处的摩托车走去,他知道她又做成了一笔生意。
车站里的人进进去去可真不少。老王拿出手机扫了粤康码排队进车站,两个全副武装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年轻人,正用高音喇叭减着:戴好口罩,拿出身份证,请大家排好队,不要拥挤,谢谢配合!
口罩哪去了?老王双手摸遍全身,口罩不在身上。他想起来了,刚进门擦汗时,顺手把口罩放家里鞋柜上了。
今天这是怎么啦?吃了健忘药?非常时期,没口罩根本上不了车,这可如何是好?老王一跺脚,捶着脑壳掉头就往外面走。
惠州车站外面根本就没有百货店加盟店小卖部什么的,老王四处望一望,一筹莫展。
这时,他看见那个女摩的飞奔着向他跑过来,她的声音是那么的清脆而响亮:“大哥,大哥,我来了。”
老王像遇到救星一样,几大步走上前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没戴口罩……丢家里了。你有……你口袋里有没有多余的?”
“我骑到红绿灯那,想起您转来时嘴巴壳上没兜东西,就叫顾客下车了……您要是不嫌弃,戴我的吧!我给您多垫几层纸巾!”
老王感激而又尴尬地点点头。女摩的脱下口罩递给他,他看见了她一张长期被紫外线渗透的黑红色的脸,虽然眼睛不大嘴巴不小鼻尖上热汗涔涔的,但脸眉儿倒是很周正。老王顾不得细看,一扭头便拎着箱子向进站过道里跑去。他戴着垫着纸巾散发着汗水味道的蓝色口罩进了车站通过安检。等他扭头再看女人时,哪还有她的影子?
他刚走进车厢,还没有找到位置,车就开动了。
到了深圳老王才知道,儿子儿媳这次让他来,是想给他介绍一个老伴。免得他退休之后孤孤单单,老王拗不过儿子儿媳,只好敷衍着去和那个女人见了面。老王觉得女人条件挺好,衣着入时,长得白白净净的,就是习惯了用一种冷冰冰的眼神看人。这种表情,老王在学校里和社交场合见多了,她们自身条件优厚,对爱情和家庭有独特的见解,对未来的偶配期望值过高。后来儿媳说女人对他挺满意,问他什么态度。老王一摆手算是答复,弄得儿媳一头雾水。
几天后老王从深圳回来了,"贵妇人"拽着她的裙裾匆匆来过又悄悄离开了。家里一切如初,整洁而寂静。老王推开窗,邀请炽热的阳光进来歇一歇。
按照校长电话的指示精神,校领导和班主任要提前进入岗位,布置和迎接来自全国各地的新生。
中午的时候,老王在电脑上查找来自四川籍的失去了父亲的大二女学生,其中一个女孩的档案跳入他的眼帘:王羡杨,女,四川泸洲人,十九岁。二零二一年春,父亲因车祸死亡。母亲杨在红,四十八岁,从事自由职业,月收入七千。
档案里有上学期班主任的评语:该生学习刻苦,团结同学,她利用暑假休息时间到奶茶店打工,还在网上义务给某小区的孩子们辅导英语,是个品学兼备,有理想有潜质的优秀学生。
老王的脑海里飞速地搜索着那天他所见到的女孩母亲的模样。世界真的很大也很奇妙,人们摩肩接踵兜兜转转,一次相逢几句对话半个多时辰,她的笑容她的汗水她的声音竟让他时时想起,念念不忘。
学校每学期初都会有一次对贫困学生的家访或电话拜访,校方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减免一部分学生的学杂费用或者提供一份奖学金。老王打通了女孩班主任的电话,说过两天安排时间去王羡杨等几个同学家去走访。
他想看看女孩的母亲,上次他只瞟了她一眼,忘了她长什么样了。
(原创首发)
疫情又如何?烈日台风终将过去,唯有善良和真情永存心底。谢如枫雅评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