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最后一抹橘红的晚霞消失，暮色笼罩着大韩村的时候，十多个人陆续来到韩老五家。尽管已是早春，依旧寒气袭人，村里一片寂静。
　　 韩老五家盖新房，正在忙活着打地基。他看到乡亲们来了，张罗着大伙喝水、抽烟。
　　 韩老五的弟弟忙把汽灯挂到树枝上，灯光透过树叶洒落在地面上。这时，微风阵阵吹，汽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灯光忽闪忽闪，忽明忽暗。人们一起走到夯前，拽着绳子，“嗨吆，嗨吆”的吆号子声，一浪高过一浪，划破夜空。
　　 韩老五老婆肚子里的婴儿，似乎听到了号子声，急切从娘胎里爬出来。一个男孩呱呱坠地，韩老五的老婆生了男孩。
　　 打夯的乡亲们听说后，把夯拽的比腰带都高，号子喊的震天响。
　　 双喜临门，韩老五兴奋的一蹦三丈高。给男孩取什么名字呢？韩老五憋了半天，听得一声巨响。跑出去一看，夯印深深的。猛地来了灵感，取名夯实。
　　 韩老五的老婆一听这名字，火冒三丈。指着韩老五的鼻子怒吼道：“还高小生呢？什么臭水平！难听死了。”
　　 韩老五抚摸着老婆的头发说：“我给你解释一下，你就明白了。”
　　 韩老五的老婆拍了一下他的肚皮，急切地说：“有屁快放，急死人了！”
　　 韩老五站起来，学着私塾先生的样子，倒背着手，慢慢念道：“万丈高楼平地起，全靠牢牢打地基。”
　　 老婆听后，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竖起大拇指说：“这高小生还真有学问，牛”！
　　 那年，韩夯实初中毕业，考上了中专。那时候，高中生和他同时参加考试，大部分人没考上。虽然是农业学校，韩老五两口子高兴的多日合不拢嘴，天天像过年似的。
　　 韩夯实也成为十里八村老百姓心中的名人。老百姓都知道，上了中专，毕业后就是国家干部，就吃“皇粮”了。
　　 韩夯实毕业后，被分配到远山县农业局干技术员。下乡时，他扎上毛巾，穿上布鞋。带上黄塑料胶鞋、雨衣、手电筒等，还买上馒头、咸菜。同事们戏称他是“陈永贵”。
　　 农作物播种时机、病虫害防治，他从没耽误一时一刻。农民和他说完农作物生长情况后，他再在田间地头反复观察、比较、分析，有时一蹲就是大半天。看到真实情况，拿出解决措施后，再离开。走后再不时询问实际效果，直到见效后，把情况、措施和效果，记录在笔记本上。那块地该种植什么农作物，那片庄稼需施肥，那块地干旱，都在他脑中里装着。甚至水利局分管的排涝防旱沟渠，他都一清二楚。一年下来，他的自行车车胎换了两次。农业系统的人们称他为活地图。
　　 农民们都叫他小韩，遇到难题都找他。即使晚上，一个电话，他都及时赶到。有一次，为查看到底属于什么病虫害，他打着手电筒，一遍一遍地比对。手电筒没电了，他叫农民拿来汽灯，接着对比、分析。眼镜掉在地上，他借着微弱的灯光寻找，脸上被庄稼划出一道道血痕。病虫害的原因终于找到了，东方既白。他疲惫的脸上，绽放着醉人的笑容。那一道道血痕，和泥土、汗水一起，绘成唱京剧的脸谱。
　　 农民拉着他蹲在地上，握着他的手说：“到家里歇歇，暖和暖和，吃完早饭再走吧！”
　　 他腾地站起来说：“不能耽误上班，还有一大堆事等着呢？”说完，跨上自行车，一溜烟似的，消失在茫茫的田野中。霞光照耀着他的后背，他心里暖洋洋的。哼着《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曲调，飞似的奔向县城。
　　 慢慢地，他成为全县闻名的庄稼“医生”。
　　 “你怎么对待土地，土地就怎么对待你。”成了他的口头禅，农业局的人都知道。这是他小时候，他父亲经常说的话。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他从技术员做起，一步一个脚印升迁。副股长、股长，副局长、局长，分管农业的副县长、县长，一步也没落下。有人取笑他，你这干部履历表一行又一行，时间跨度长，基础打的结实。
　　 当了远山县县长后，除政府工作报告外，所有的讲话稿，都是自己动手。开会时间短，一般开现场会。不习惯蹲办公室，总是调剂时间跑基层。穿衣也有个性，除党代会、人代会外，很少穿西服。春秋是青一色的黑色夹克衫，夏天是老虎下山一张皮，白衬衣。常年穿平跟鞋。他说，这样穿着打扮接地气，能听到实话。有人戏称他是“陈永贵式的县长。”
　　 更令人奇怪的是，上下班总是骑自行车，不让公车接送。司机不解地问：“其他县领导都是车接车送？你为啥天天骑自行车？不能搞特殊化？”
　　 他拍拍身上的灰尘，笑着说：“顺便锻炼身体，还可以思考问题，一举两得。”那幸福感，比喝蜜还甜。
　　 不少同学升为副厅级、正厅级多年了。同学聚会时，有的同学和韩夯实开玩笑说：“下一次，该提拔你了。”人们听后，哈哈的笑声，震的窗户呼呼地响。
　　 私人关系特别好的同学，拉着他的手说：“夯实啊，如果不是凭着老百姓的口碑，恐怕县长也干不上。都当县长了，不能还是老习惯，蹲在下面。要学学人家，往上面跑。”
　　 他孩子般地笑着说：“你又不是不了解我！还往上面跑呢？每次提拔我，都是公布时才知道。工作是为了干事，不是为了当官。”那种自我满足感，洋溢在脸上。
　　 他在县长位置上，足足干了近五年。这五年，全县农民人均纯收入，扣除价格因素，实际年均增长百分之九以上，在省内始终处于领先水平。但人们都猜测，元旦过后换届，他就转任调研员了。
　　 出乎人们预料的是，韩夯实被任命为兴邦县县委书记。
　　 离休多年的兴邦县县委书记陈向阳听到后说：“好兆头！”
　　 他从调研入手，谋划全局。多年的工作经验，使他认识到，县里的规划、今年的计划等重点工作，都按程序经过了反复论证、讨论，并发布实施。一切工作都必须按既定的规划、计划执行，久久为功，一任接着一任，扎扎实实地干下去，才能取得实实在在的效果。
　　 他回顾党的光荣历史，结合自己多年来的工作实践，充分认识到，老百姓的拥护，是干成一切事业的根基。工作作风是创造力、战斗力、凝聚力的重要内容。他面对党旗发誓，在任期间，把作风建设抓实抓细，抓严抓微，彻底解决形式主义问题，推动全县经济社会各项事业，再上一个新台阶。
　　 具体工作从哪里入手呢？
　　 创建文明城市是县委、县政府今年为民办的十件实事之一。全国文明城市是所有城市品牌中含金量最高、创建难度最大的。对于提升市民整体素质和城市文明程度，促进经济社会和谐发展，意义重大。创建文明城市，不仅看得见，摸得着，而且涉及多个部门、单位，可以反映一个部门、单位的工作作风。他决计从这方面入手，了解部门、单位的工作作风和整体精神面貌，以便知人善用。
　　
　　 二、
　　 韩夯实召开会议，对创建文明城市工作进行调度。听了市政管理局局长石若武的汇报后，心里踏实了许多。但实际情况如何呢？清晨，他走到大街上，进行实地暗访。
　　 路面上，如水洗了一般，看不到一丝灰尘。行人、车辆各行其道，认真遵守交通规则，感觉花儿都向他微笑。看时间，离上班还早，便继续观看市政风光，惬意写在脸上。走着走着，一股刺鼻的气味飘来，他差点呕吐出来。他站着四处环顾，没有发现异常情况。
　　 奇怪，这臭味从哪里迸出来的？从天上？不可能，附近没有污染企业。又走了几步，才发现臭味是从路上排水口冒出的。
　　 韩夯实弯腰低头想看个究竟，臭味呛的他一个大趔趄。他站稳后，石若武掷地有声的汇报，仍回响在他耳边：“对所有的排污、排雨水下水道，进行了彻底清理。目前，所有区域排污排水畅通，无异味。”
　　 韩夯实让秘书通知石若武到他办公室。
　　 石若武特意嘱咐办公室主任夏一线，不仅日常会议记录、督查等所有资料，包括签到、签退等纸质资料和移动硬盘，一同带上。
　　 夏一线跟着石若武，一起到了韩书记办公室。
　　 韩夯实说：“文明城市反映城市整体文明水平。创建文明城市，也是改进工作作风的重要一招。市容市貌在创城考评中占分值较高，决不能掉以轻心。”
　　 “韩书记，我也深知市容市貌在创城中的分量，深感责任重大。我们全局上下，重点在落实上下实功夫，决不玩花拳绣腿！”石若武信誓旦旦地说。
　　 “你认为，目前还存着哪些问题和困难？咱们一起研究，制定整改措施。”
　　 “没有任何问题和困难。就是一个苍蝇、蚊子死了掉在地上，也会立刻清扫掉。”石若武拍着胸脯说道。
　　 “是吗？”韩书记反问道。
　　 “肯定是，这工作决不能空对空！你看，书记，这是我们的督查记录，每时每刻都在实时监测着，并严格兑现奖惩措施。”石若武指着手机小程序，满脸堆笑地说道。
　　 韩书记仔细查看小程序。心想，这电脑、手机太能了！什么工作实招、新招、硬招都能编出来，什么工作业绩也能造出来。这种漂浮作风如任其发展、蔓延，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是手机程序中看到的。市容市貌、环境卫生等，你都实地查看了吗？”韩书记望着他质问。
　　 “我，我没有。我总揽全局工作。具体督查工作，由办公室夏主任负责。一线，你说呢？”
　　 夏一线出生在农村，刚参加工作三年。慌忙站起来，看着韩书记说道：“是的，韩书记，石局长说的是事实！”说完，又扭头看看了石若武，担心说错半个字！
　　 “好的，今天就谈到这里。把材料都留下，让其他单位作教材用。”石书记说完，又补充一句：“回去后，摸着良心，好好反思！”
　　 一周后，石若武被撤职，降为主任科员。由副局长邢势竹临时主持市政管理局全面工作。邢势竹寝食难安，如履薄冰。他一天天计算着，还有三百二十三天就要换届了，自己也到退休年龄了，决不能让领导逮着。
　　 邢势竹时常请县府办张秘书吃饭，给他送土特产，以便私下掌握分管县长工作动态。一天，县府办张秘书偷偷地和他说，副县长成国栋，周末可能暗访环境卫生。
　　 邢势竹听后，神经立刻绷紧了。自己开车赶到市政广场转了三圈，任何纸屑、树叶都没发现。是不是没戴眼镜的缘故？他立即打电话给夏一线，叫他火速把眼镜送过来。
　　 夏一线揣摩着表现机会来了。眼睛、鼻子等各个器官全部调动起来，开足马力，如探测仪一样，在地面上反复搜寻着。终于发现一口痰。
　　 邢副局长当场指示夏一线，拍照后立刻发到局工作群里。并立即通知，召开局务工作会议，修改完善市容市貌整治方案，压实责任，层层分解落实，纵到底，横到边，决不留死角。落实不到位者，严肃追究相关人员责任。并以此为契机，举一反三，防止类似事件发生，坚决杜绝走过场。
　　 十分钟后，身穿橘红色制服的保洁员飞似地赶到拍照现场，费了半天功夫，终于找到了夏一线拍照的位置。但发现痰没了。
　　 究竟是谁清扫了呢？纳闷间，抬头一看，一对新人依偎在鲜花旁，正在拍结婚照。新娘那洁白的连衣裙，长长地拖在大理石上。走进一看，竟然是自己邻居家的姑娘。
　　 她想，早知这样，她叫这对新人早来二十分钟，该多好啊！一个月的奖金就这样没了。
　　 上午下班时间到了，县市政管理局局务工作会议经过激烈讨论，市容市貌整治方案终于修改完毕。邢势竹疲惫的脸上，泛起了醉意。他再三叮嘱夏一线，尽快把修改后的方案给张秘书送过去，报副县长成国栋阅示。
　　 “邢局长，您放宽心吧！我现在就和张秘书联系，下午一上班就给他送过去。包括咱局里开会讨论的记录、视频资料，一并上报。”夏一线微笑着和邢势竹说。
　　
　　 三、
　　 市容市貌整治方案（修订稿）报送到县政府三天后，县委组织部副部长黎开明、县效能督查办公室主任武石一起来到县市政管理局，通知召开市政管理局全体干部会议。
　　 原来，韩书记看了市政管理局的市容市貌整治方案（修订稿）后，发现操作性很差。让武石带领人员，到现场实地核实情况。
　　 武石发现整治方案从材料上看，确实很全很美。文字的、音频的、视频的，应有尽有。可能把几个县市区的方案优选后，拼凑起来的。但和本县的实际情况差距甚远。对存在的问题，也是蜻蜓点水，更没有操作性强的整改措施。
　　 韩书记听完汇报后，肺都气炸了。猛地站起来，一拳捶在桌子上，震的办公楼似乎在发抖。
　　 他想，石若武都被撤职了，怎么还没有医治“病根”呢？看来，真是顽瘴痼疾。得了这病的人，也许不是一两个人，全县各部门、单位，可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再高的科技，也是为推动实际工作服务的。最可靠的是人，最不可靠的还是人。韩书记陷入了沉思。
　　 武石坐在椅子上，望着韩书记快要爆炸的脸，心想，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书记，也有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便走过去说：“韩书记，先喝口水，消消气。我也在考虑，怎么彻底解决以会议贯彻会议、以文件落实文件、以留痕代替实干等形式主义问题……”
　　 听到这里，韩书记这才回过神来，和蔼地说：“你看我，不该冲着你发火。你知道，我是在生邢势竹他们的气。你可不要想多了……”
　　 武石哈哈一笑，走出了韩书记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