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里暑热难耐，于是有人提议去探问远在黔中的外家。也是多年不曾联系的缘故，不请自来本已很罪过了，借宿之事也不敢再妄求，姨母便提议去沙坝。
　　 一路上众人叙起外家的旧事。先大父大母早已作古，遗下的八姊妹也久不曾归宁。话落到此处，纷纷唏嘘事无常，浊泪难止。车船遥遥之间，自贞丰西向已四十里。雨脚如麻，都乱萦在阿红浦的荔枝阴。眼见大片的破阵莲花，白的粉的都有，但鹅黄色最为上品。莲蓬倒的确像是翡翠刻的，鲜莲子也像玉髓一般美好。此时也顾不得雨水了，舟子便采了许多来。
　　 寻尔雨水便休住了，山林间日影重重。半日光景，已忘记路之远近了，林地的深处便浮现十几座木屋和石屋。来不及细看，早被人引进一间院内。院落与外道被一条水渠隔开，一座石桥架在渠上，邻户亦如是。屋院是悬山的二进院。前院正门边有一棵花红树，是先大父栽下的，六月是花红结子之季，花果小巧玲珑的，也别有一番风味。此屋迄兴建至今已百年，先大父大母作古后，一直交与族中姨父萧氏打理。东侧的两间耳房用作火塘间。外间用于会客，与一般人家的并无相异。内间是木墙木门，石头嵌的地面。中间凿了一个二尺深的坑，底下垫满的是川边挑来的细腻白沙，火塘里烧的是冒油的松木。地上铺了草席，置了几个蒲团，神龛与经变图也安置于此。正堂中未安置“天地国亲师位”，仅有几卷花鸟，几件土陶，并王垿手书一联：“默存常在清都境，珍重已试幽人言”。观之大喜，遂留下“青藤门下”一手书。然而与这样的墨宝相比，只觉得不甚光彩。如今回忆起来，也只当作是黄童之戏了。
　　 所见诸类风物光景，江南是不曾有的，也不曾见过这般虔诚的释弟子。宿居几日，有通汉文者于石桥门上书一匾，曰：“老檎别业”。又于内间火塘书一匾曰：“四法之堂”。邻人闻此声势，纷纷登门造访。携带的礼物诸如福娘茶、花饭、刺梨等，俱是土产风物。
　　 一日，姨父家的大兄牵来一匹灰騚马。黔中黔西的土马，矮脚，却很结实，马鞍下随风飘摇的穗子甚是喜人。于是二人骑马入了沙坝东南十五里外的炭山游赏。一路上绿竹猗猗，朱蕤菲菲。入山有求仙之感，云雾迷蒙，山光暗淡。唯有马口中的银嚼子在密林中闪烁。半山崖壁边，有飞泉一口，泉水清冽甘甜。行过一个时辰山路，二人早觉口干，便用手掬水。泉水都溅在衣袖上，颇为狼狈。归途已是戌时，天尽是葡萄色的。自马背上俯视山下，炊烟袅袅，笑语盈盈。穿着绛袄的土人少女站在青绿的稻田边，衣裳与稻田的颜色，与天相映，教人心驰神往。惟觉有烂柯之感，未尝不感叹，山中四时变化无常。
　　 是夜，苗人与僚人俱赴祭礼。铜鼓铜号，其声浑朴沉重。众人酩酊大醉，乐舞不止。外人初见如此祭礼，惟觉好奇。而经历一日颠簸后，更觉聒噪，于是独自一人来到四法堂。眼见火塘中的木屑，苏杭、宣州、黄冈、黔中、昆明、大理、康巴......往事若火中焚燃的纸蝶，一味涌上心头。近年来虽说走访了海内不少名胜，但多数时候都是在外的。“天涯到处自生愁，游子征尘暗弊裘”。飘摇无定之木屑偏似己身，思虑至此，嘘唏难止。不觉间便倚着梁柱，安然睡去了。
　　 未晓何时，觉得有些凉意了，一看已是丑末了，院外土人仍在纵乐。适逢姨母来为神龛添灯烛，顺手带来一件石青色的夏布长衫。是交领的，而非北人的盘领蜈蚣襟，穿上觉得很优美。旧友许希文曾赠没药线香一盒，此时便点了一支。香气先是微微苦涩的，而后似高山上的雪松一般清爽。于是嘱托姨母幼子磨墨，在短册上手书唐人道歌二句，曰：“雪山肥腻更无杂，纯出醍醐我常纳。”
　　 于沙坝暂居四十日有余，留歌一首为念。歌曰：
　　
　　 一去桃源心已净，谁觉身似菩提根。
　　 却言九品莲台中，常纳最是野性灵。
　　 老檎黄粱似天外，四法缥缈如眼前。
　　 我笑刘阮太匆忙，何为寻仙弃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