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通信学院上学时，我有些年少轻狂，常常觉得自己就像一块乌黑发亮的焦炭，无论放到哪都能放光发热。老想着要到自己从未去过的地方一显身手，面对毕业分配，我有两个愿望：一是背着大漠走荒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那场景想想都让人心醉；二是和着涛声唱大风，“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一想到波澜壮阔的大海，我就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毕业时，我如愿分派到某海岛通信连。得偿所愿，我心中的喜悦是难以言表的。自己活了20多年，连大海都没见过一回，海水都没碰过一滴，对大海所有的认知都是间接的。马上就要去海岛工作了，从此，我便可以整天迎着海风工作，头枕着波涛入眠。这样的生活是多么的惬意，这样的青春该是多么的浪漫啊。毕业那会，我连做梦都会笑醒。
　　 几经转车，我终于到了宁波，宁波往东就没有了火车。我“提锣拐鼓”，改乘汽车去海岛。汽车从宁波往东驶行3小时，我终于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大海。呼啸的海风扑面而来，我嗅到了海风里夹杂的淡淡鱼腥味。这是鲨鱼、是海豹、还是鲸鱼发出的？我在车上胡思乱想开了。客车到了海边，按航运安全规定，所有乘客都得下车上船。客车晃悠悠地驶上轮渡，我没有像其他乘客那样急匆匆地朝渡船跑去，而是脱掉鞋袜，卷起裤腿，一路小跑到了海边，弯腰掬起一捧海水，忙不迭地送入口中。海水刚入口，我便“哇”的一下全吐了出来。苦涩的海水呛得我泪水直流，但我还是咂着嘴，心满意足地朝渡船跑去。
　　 台风刚过，海水特别浑浊，跟老家的洪水没有多大差别，这和我想像中蔚蓝壮阔的大海相差太远了。我是一个连坐汽车都晕车的人，巨大的渡船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就像一个摇摇欲坠的摇篮，船在风浪中颠簸不到10分钟，我便开始呕吐。船越往远海航行，我吐得越发厉害。我把早上在宁波吃的东西全吐到了大海，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献给大海的“礼物”，最后，我趴在船舷，把胆汁都给吐了出来。哪还顾得上去欣赏大海的壮美风景。晕晕乎乎，大约过了一个小时，随着汽笛的一声长鸣，轮船终于靠岸了。
　　 下了船，我感觉双腿发软，我就职的连队还在另外一个小岛。我连忙到路边的摊点吃了一碗蛏子面。到底年轻，肚里有了食，我又恢复了往昔的精气神。我登上一条小木船，又向茫茫的大海进发了。小木船比渡轮小得太多，其颠簸程度远甚轮渡。就这样，我又把肚里的蛏子面条毫无保留地献给了大海。
　　
　　 二
　　 我一脸蜡黄到了连队，连长、指导员得知新干部前来报到，忙迎了出来。
　　 “台风刚过，你得在宁波住一两天，等风平浪静再来报到，这个时候坐船的，多半是本地人，遭罪了吧，快去休息一下，明天到通信站报到。”
　　 “毕业分配的命令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我是通信连排长，怎么还要到另外地方去？”我满是疑惑地问道。
　　 “你是学超短波的，学以致用，你到通信站当站长才能发挥自己的专长。通信站在山上，隶属连队，我们还是一家人，你每周都要下山开连务会。”胖墩墩的连长在一边笑眯眯解释道。
　　 第二天一大早，一名瘦高个上士走到我面前，“你是新来的站长吧，我叫严胜，是通信站的班长，奉连长命令，前来接你上山。”
　　 “上山上山，好像去打游击似的。”我不满地嘀咕道。我跟着严胜，气鼓鼓地走出了连队。七弯八绕，我迷迷糊糊地踏上了通往通信站的盘山公路，路上茂密的茅草没过了我的膝盖。
　　 “路上这么多草，你们咋也不除除？”
　　 “站长，这条路是专门为通信站修的，沿途没有人家，走人少，草自然长得欢。站里人少事多，腾不出人手来，等下了霜，路就好走了。”
　　 我俩在草丛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估摸走了3里来路，我终于到了通信站。通信站建在山顶，是一座面朝大海的两层小楼，小楼被镂空的石墙围着。见新站长来，站里人全出来了。寒暄一番，我得知站里除我还有5人，两名干部是学计算机的技术员，军龄比我长，职称比我高，还有3名战士。来了“当家人”，技术员便把站里各种登记本交给了我。
　　 新官上任三把火，到站第二天，除留一人值勤，我便带着大伙，挥舞着镰刀铁锹，在盘山公路上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花了整整一周时间，终于除去了盘山公路上的杂草。上任的第一把火，我烧得红红火火。看着宽敞干净的盘山公路，我有着一种满满的成就感。
　　 我是通信站里唯一学过超短波的，专业自然不在话下。但让我头疼的是，通信站自己开伙，没有专门的炊事员，人人都得买菜做饭。读军校时，我爱胡思乱想，但我压根没想到，自己咋就成了“火头军”呢？对买菜做饭，我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拢共6个人，不能老吃别人做的饭吧，自己虽然是站里的最高“领导”，但当领导就得时时处处以身作则。转念一想，做饭总没学无线电难吧，我连无线电都能学会，做饭应该难不住我。一到做饭时间，我就去帮厨。不到两月，我在厨房忙得有模有样了，麻辣豆腐站里谁也没我做得好，毕竟，我是在重庆上学的，重庆可是麻辣的故乡。
　　 自己不会做饭的问题解决了，我又被另一件麻烦事困扰。两名技术员都已娶妻生子，知道居家过日子的不易，轮到他们买菜，我大可放心；我自己是当家人，买菜总是精打细算；可3名战士，才20来岁，哪懂得这些，每每买菜总是超支，战士津贴就么几块钱，总不能叫他们掏钱吧。说一回，好几天，说多了，他们连菜都不会买了。还没到月底，伙食费就花个吊蛋精光了。那时节，伙食费超支的事让我头疼不已。
　　 转眼到了年根，两名技术员回家探亲了。站里吃的除了大米白面，几棵青菜，啥也没有了，账面只有可怜的50块钱，我又不是神仙，这年可咋过啊？
　　 部队快放假了，我到团部参加假日战备值班会议。家属工厂早已放假，家属们有说有笑地忙着年货，不少机关干部的屋檐下挂着鳗鱼、鲳鱼、腊肉、香肠……通信股长家的屋檐下更是挂得满满的。看得那些风干的鱼肉，我好似闻到了煮熟鱼肉的诱人香味。看着家属院琳琅满目的年货，想着站里的寒酸，我满是怅然。
　　 开完会，我又到团部步兵连的老乡那边坐会。眼看快到饭时，当连长的老乡吩咐炊事班加两菜，执意留我在连队吃饭。想着3个战士晚上还不知吃什么，我哪有心情在步兵连吃香喝辣。
　　
　　 三
　　 我谢绝了老乡的挽留，给站里打了个电话，让他等我吃饭。辞别老乡，我慢慢吞吞地踏上归途。刚出团部大门，村落里零星地响起了鞭炮声。不一会，鞭炮声越来越密集，烟花在刚刚降临的夜幕上画起了一幅幅绚烂的图画。“这还没到过年，咋就放起烟花鞭炮呢？”我满是疑惑地自言自语道。
　　 冬夜的海风呼呼地刮着，刮到脸上有些麻酥酥的疼。我忽然明白，今天是小年，难怪海岛的村庄那么热闹。我不禁想起了我遥远的故乡。
　　 小年夜“谢年”在老家是件极其庄重的事。小年夜，父母肯定会在案上摆着烀熟的猪头肉、骟鸡、双刀肉、还有一大盘盖有红印章的大馒头。每年谢年，父母都会焚香磕头，默默地感谢上苍的垂爱，让一家人平安地过了一年。同时，父母一定还会无比虔诚地祈祷全家来年幸福安康，地里有个好收成。那时，反对封建迷信，感谢和祈求上苍的话是不能大声说的。
　　 我驻守在远离故乡的边防海岛，此时，我才真切地明白了“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句话丰厚的内涵。我想诗中“思亲”不仅仅是怀念故乡的亲人，还有眷恋故乡过节时浓郁的节日氛围。
　　 边走边想，我忽然想起了通信站的3名战士，他们比我小五六岁，由于我不会持家，把通信站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父母把他们送到部队，可我让他们过得如穷困潦倒，一种深深地自责涌上心头。小年也是年，我一定得让他们过一个幸福温暖的小年。想到这，我大步流星朝镇上走去。谢完年的人家，此时已门户紧闭。温暖的灯光从门缝隙处透出，像是给冰冷的大街嵌上一条条鲜亮的彩带。
　　 路边的卤菜摊还没打烊，我走到卤菜摊前，有荤有素，买了8样。虽然在部队，但在传统节日里，我也想讨个吉利。提着满满一大袋菜，我又到小店买了四五袋黄酒。手里有了沉甸甸的酒菜，刚才对战士的亏欠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一路小跑奔向通信站，由于手上拎着东西，到了通信站，我已是满头大汗。
　　 “兄弟们，今天我请客，大家放开吃，除值班的，酒也放开喝。”一听说我请客，战士们高兴坏了。说放开喝，其实我只买了5斤黄酒，这点酒，连半醉也达不到。吃着肉、喝着酒、聊着天，我感觉，今天我这个“家长”当得很称职。没话找话，我聊到了通信股长屋檐下的年货，严胜朝我挤眉弄眼笑了一下。我知道他古怪的表情里肯定藏有不可告人的东西。收拾完碗筷，我把严胜喊到房间，问他刚才古怪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严胜不好意思地说：“站长，你说股长家那么多年货，他们吃撑得要死，我们穷得要命，能不能去匀一点。”
　　 “亏你想得出的，我们是守卫边疆的解放军战士，哪能干这偷鸡摸狗的勾当？”一听严胜出了偷通信股长年货溲主意，我的火气一下蹿了上来。可这火气如同回通信站看到的烟花，不到半分钟就消失了。通信股长是全团通信官兵的大哥，兄弟当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到大哥家拿点东西能算偷吗？”这逻辑和孔乙己的“窃书不算偷”如出一辙。想到这，我转怒为喜，生怕让两个新兵听到，我和严胜神神秘秘的耳语一番。
　　
　　 四
　　 等两个新兵睡着了，我剪了几段电话线，连同老虎钳揣进了自己的裤子口袋，又递给严胜一把老虎钳。我俩“武装整齐”，披上军大衣，虚掩着门，悄悄地离开了通信站。两个鬼头鬼脑的黑影渐渐地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月黑风高，行人皆无。穿行在浓浓的夜色里，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游侠，三九隆冬，我感觉不到一丁点的冷。不到一小时，我就看到了团部门口那盏雪亮的路灯，还有路灯下笔挺站着的两个荷枪实弹哨兵。从团部门口走，那是万万不行的，太嚣张了，这不成了明火执仗的强盗了吗？我想一定得绕过哨兵，为此，我俩又多走了一里多路。我常到团部开会，对团部家属区的地形，我是了如指掌。摸到围墙边，两米多高的围墙，对军校刚毕业的我来说，那简直是小菜一碟。在军校，单扛“双折臂”我一口气能做10多个，但凡我手指能够到的地方，我都能爬得上。我助跑几步，脚往墙面一蹬，借助惯性，两手巴住墙沿，轻轻松松地上了围墙。我骑在围墙上，又把严胜拉了上去。翻过围墙，我拽过严胜，给他胸口缠了两道电话线。
　　 “站长，你这是干什么？”严胜不解地问道。
　　 “小声点，猪撞树上，你撞猪上，你真是笨到家了，过会年货往哪挂，难不，你揣在口袋，含在嘴里，少啰嗦，帮我胸口也箍两道。”正当我俩忙碌之际，忽然，家属区前水泥路上一道雪亮手电光向我俩所在区域晃了几下，这可能是步兵连哨兵换岗。吓得我俩连忙一动不动地伏在菜地里，那架势跟军事训练中“兵在敌火下运动”的情形真的差不了多少。看着手电光远去，我俩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环顾四周，见没有了动静，我俩才弯着腰，蹑手蹑脚地向股长门口摸去。事已至此，已无退路，我哆哆嗦嗦胡剪一气，把剪下年货，往胸前的电线上一挂。估摸着差不多，我拽了严胜一把，暗示他撤。身上叮叮当当挂那么东西，围墙是翻不过去了，拆下来传递，耽搁时间太久，毕竟这是军营，时间长容易出纰漏。离开家属区30多米，我才直起腰来，我装着信心满满的样子对严胜说：“越是危险的地方往往越安全，我们直接从大门走，哨兵若问起，你不要吱声，一切由我应对，万一东窗事发，也无没什么了不起的，哨兵是步兵连的，他们连长是我老乡。”听我这么一说，严胜仿佛吃下一颗定心丸，刚才直打哆嗦的双腿也不抖了。我裹紧大衣，整了整军帽，又叮嘱严胜把胸口的年货系好，万一在哨兵面，冷不丁地从胸口掉出一条鱼来，岂不坏菜。我故作镇静地朝团部门口走去。
　　 “站住 ！你们是干什么的？”哨兵端枪指着我俩，厉声问道。
　　 “我们是后勤处长的老乡，今天周末，陪他打牌的。”我从容地答道。这话是我下山前就准备好的，试想一个哨兵咋会和后勤处长打交道呢。哨兵打量我俩一番，一个年轻军官带着一个战士深更半夜出营区，虽说有点蹊跷，但见我说得在理，没多盘问就放行了。离开哨兵，我的双腿竟有些发抖，如果真的被哨兵盘，查出问题，这洋相不出大了。此时，我感觉前胸连后背阵阵发冷，我艰难地伸进胸口一摸，原来衬衣都湿透了。弄点年货，跟侦察兵深入敌后“抓舌头”似的。到股长大哥家“取”点年货实在是太惊险了，自从进了团部，我紧绷的神经就不敢有半秒钟的放松。
　　
　　 五
　　 第一次做贼，居然有惊无险得手了。面对“胜利”果实，我没有一丝半毫的兴奋和喜悦，一种强烈的负罪感跟胸口挂着的年货一样，沉甸甸地赘在我的心头，让我欲罢不能。路上我跟严胜说：“新兵若问起年货是哪来的，你就说是我老乡送的，千万不能把新兵带坏了。”
　　 堂堂一站之长，深更半夜竟带着老兵下山偷年货，这事一旦让新兵知道了，我还有什么脸面来管理教育新兵？想着想着，我半点的说话兴致也没有。寂寥的夜里，情绪是相互传染的，我的忧心忡忡让严胜感觉到了压抑。漆黑的夜里，我俩默默地走着。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我俩到了通信站的盘山公路。这时，天下起了雪粒，雪粒打得路边的茅草沙沙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