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理与有理
　　
　　 刘禹锡有一首小诗《和乐天春词》，让人印象极为深刻：
　　 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
　　 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
　　 这是一首很典型的宫怨诗。春暖花开时节，一女子在一番精心打扮后心情颇好，下了朱楼。可是，事情令女子心情急转直下，满满的春光却被深院锁着，她百无聊赖地在庭内数着花朵，以这样的方式来打发时光，可见宫女春怨之深。值得注意的是：最后一句写了一个很特别的情境，一只蜻蜓飞上了溢着花香的女子头上。结尾的这一笔令历代诗家赏识，它不光是暗示了女子貌美如花，连蜻蜓都被骗过了，更意味着女子的处境亦如这庭院中的春花一样，寂寞深锁，无人赏识，真是花似人，人如花，春光空负。很含蓄地表达了人愁花愁一院愁的主题。
　　 其实，只要我们略加思索，诗作结尾的这个情景设计是极无理的。“蜻蜓飞上玉搔头”，一只蜻蜓歇在了女子头上，实际生活中是不可能出现的。但是艺术毕竟不是生活的原始照搬，当我们想到女子头上如花的装饰以及她头上那似是而非的花粉香味，这样的特性又恰恰是可以招来蜻蜓的，所以我们似乎又能相信这个假设。既出乎意料，又似在情理之中，这就是艺术无理中的有理。
　　 不同的艺术门类，尽管给人以不同的艺术感受，但在其表现手法上往往有相通之处。
　　 关注齐白石绘画的人都知道，在他画的蔬果这类题材中，常常会把萝卜、白菜、荔枝、葡萄等蔬果配上蜻蜓、蝴蝶或其它草虫之类，从形式上说，画面往往是蔬果的用笔写意，而虫蝶的用笔极工，这一写一工，在笔墨上丰富了画面；从内容上来说，画面静中配动，大大地增强了作品的生活气息。但我们如果从生活常理上看，这种疏果与虫蝶的搭配又似乎觉得不甚合理。齐白石的这些静物果篮画，往往展示的是一种室内空间，或者说这些已经采摘下来的装在篮中或盘中的果实，是早已脱离了野外环境的，这样的空间，在实际生活中是不可能有野外的蜻蜓、蝴蝶和秋虫之类介入的。可是，这些疏果芳香的属性又能招引蜻蜓、蝴蝶和秋虫，这样的处理又有它的合理性。这样的设计，似无理便有理，它不但增添了画面的生活情趣，更是能让观者联想到这些荔果的多么新鲜，这就是艺术的匠心，这也是中国画写意性的特性之一—无理中的有理。
　　 所谓画中无理，正是缘于作者有情。齐白石这位人民艺术家，他来自于乡间，其艺术更是还原于人民。他的蔬果画配以蝴蝶秋虫，更重要的是要借以充分地表达曾有过多年农家生活经历。表达了一位老人的一种怀旧情思和一片深深的故乡之念，而观者也无不被画中这种扑面而来的农家氛围所感染，从而引发无限的乡情乡思。
　　
　　 ◎吴冠中的春风桃柳画和马致远的天净沙
　　
　　 翻开吴冠中先生的画集，特别是里面的春柳、水乡画像一首首优美动情的小诗，美到极致。
　　 作为现当代中国绘画颇具影响的画家，吴冠中先生一生致力于绘画形式美的探索,尤其是他对于线条的钟爱和倾情。他曾引用《牡丹亭·游园惊梦》中的一句唱词说：“ ‘春如线，剪不断，理还乱，李煜之情丝丝如线’。线，形象地表达了情之缠绵。我的绘画经常坠入线之罗网，从具象的紫藤之纠葛发展到抽象的情结，纵横交错，上下遨游，线在感情世界中任情奔驰。我有不少画作以‘春如线’命名，以线书写春意，情脉脉，我乐于借用。”
　　 他的《春风桃柳》《春如线》一类作品正是充分运用了线和点的组合。这些线和点有的表现为介乎似与不似之间的一种枝叶造型，有的则纯粹是一种无序与有序的同一情调的排列组合，它传递给观者并非一个具体的场景或清晰的物像，正是这种模糊的不确定的视觉感受，从而引导观者去脑补与联想，以获得每个观者心中生意盎然的春天印象。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作品均有着显著的特点：从绘画表现的内容上说，它所描绘的对象极为单纯，一整幅画里往往全是单一的柳枝或桃枝；从绘画形式上说，它的绘画语言极为单纯， 以墨线为主辅以聚散的彩点。恰恰是这种绘画语汇的单一，这种同一元素或长或短或曲或直的线不断重复和叠加，往往产生极强的视觉张力，能最大程度地冲击人的大脑，使人应接不暇，从而令观者从极单纯的形式里获得极丰富的审美愉悦。这种喻繁于单纯，单纯中见丰富的艺术效果，正得益于画面表现对象的单一以及表现形式（绘画语言）的单纯。这正是：极单纯的简恰能达到丰盈的美，极丰盈的美又统一在单纯的绘画元素里。
　　 我们再来看一首脍炙人口的元曲小令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和吴冠中先生的绘画比，一个是语言艺术，一个是视觉艺术，二者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但是我们从它们各自的表现手法及构成语汇上来看，它们是有共通之处的。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这首小令将诸多的物像进行平行排列，以“断肠人在天涯”这个凸起的意象作为全曲的文眼，足以渲染出一个漂泊游子一片乡思的凄楚悲苦之情，给我们展示了无限深厚丰满的意象美。
　　 其实，将多种意象进行罗列并不是马致远的首创，这在前人的诗词中曾有所见，如温庭筠《商山早行》中“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等，但是，这样的罗列除了没有马致远的丰盈以外，还在于《天净沙》中作者并没有把这一个个单个的具体物象进行具体的空间经营或主次位置的组合，或者说作者并没有限定这些物像之间的相互关系，它纯粹是一种罗列而已，因而我们依然可以说它提供给读者的是一个不确定的相对抽象的空间，在这样的文字提示里，读者皆因每个个体生活阅历以及文化修养的不同而展开千差万别的联想，一千个读者的脑海里就有一千个“秋思”的画面，这和吴冠中的绘画里以单一的点线表现一种不确定的写意之象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们再来看看这首小令的语言形式，全曲仅28字，一连串列举了枯藤、老树、昏鸦等九个意象，除了一个主谓结构“夕阳西下”和一个介词结构“在天涯”以外，全篇极力摒弃词句之间的关联词和修饰语，而是用了精炼的清一色的名词性词组排列。这除了能最大程度的节省文字以外，更重要的是这种看似不动声色文字，它的词性的单一性一致性和物像的丰富性形成了对比，因而构成了意蕴深厚的多样统一之美。这一点也和吴冠中绘画形式中纯粹以单纯的墨线来表现其主题内容的丰满有着相通之处。
　　 如果说吴冠中的春柳水乡画是以他精心提练极为单一的点线这种绘画元素表达了丰盈激荡的胸中情绪的话，那么马致远的《天净沙》则是以它更为凝炼且单一的名词性词组这样的文学语汇传递出了容量巨大、意蕴深厚的心底情怀。二者同样地喻繁于单纯，于单纯中见丰富。真可谓匠心独运，分别为我们创造了绘画和文学的典范。
　　
　　 ◎赏心只需一两句
　　
　　 同诗词散文比，戏曲的文学性则是相对有些逊色，譬如戏曲里的唱词，能做到字精句妙的不多，这是业内人士较为认可的一种说法。然而，事情并不尽然。有些剧目里的唱词，同样含蓄隽永，意境深远，值得玩味。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好的戏，好的唱段，不必句句都精彩，赏心只在一两句。在一些传统剧目中，有些核心唱段，除了对全剧起着支撑作用，往往还因里面的一两句极为精彩的句子使得整段唱词乃至全剧熠熠生辉，从而能给观众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先来看京剧《碰碑》里的一段“叹杨家”。
　　 辽侵宋，潘洪挂帅御敌，命杨继业为先锋出战，杨被困两狼山，派子杨七郎求救，潘洪不但不发兵，反将七郎乱箭射死。杨继业粮尽草绝，饥寒交迫，碰死在李陵碑前。
　　 唱段“叹杨家”正是主人翁杨继业被困两狼山时，在粮草两断援兵无望的绝境中的一段内心独白，这也是全剧的核心唱段。唱段的前半部分通过主人翁的自我叙述，凸显了战争的残酷及杨家将士的英勇：
　　 叹杨家秉忠心大宋扶保……
　　 我父子倒做了马前英豪。
　　 金沙滩双龙会一阵败了，
　　 只杀得血成河鬼哭神嚎。
　　 大郎儿替宋主把忠尽了，
　　 二郎儿短剑下命赴阴曹；
　　 杨三郎被马踏尸骨难找，
　　 四、八郎失番邦无有下梢；
　　 ……
　　 可叹我八个子四子丧了，把四子丧了，
　　 我的儿呀！
　　 一家人只落得无有下梢。
　　 紧接着又具体叙述了被困两狼山的眼下处境：
　　 “内无有粮、外无有草、盼兵不到、盼子不归、眼见得我这老残生就难以还朝。”
　　 唱段到此，人物的经历、人物的处境已作了充分的铺垫，这时笔锋一转：在老弱残兵“饿啊！”的哀嚎中，主人翁一句：“饥饿了就该把战马宰了！”的高昂拖腔，以及接下来老兵又一声“冷啊！”的呼号，主人翁紧接“身寒冷就该把大营焚烧！”的咏叹，令唱段达到高潮。此二句一饥一寒，饥寒交迫，极为精炼又极为典型地点出了当时的艰难处境和此时人物的心境，可谓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情节，而斩战马充饥和焚大营取暖之举，又使人物破釜沉舟的“悲、壮、勇” 之气魄呼之欲出，真乃英雄末路，一派苍凉！从而把全段唱腔推向了高潮，也把全剧推向了高潮。每每到此，不仅叫人为这两句唱腔的悲亢叫好，更为这两句唱词的精妙而叫绝！实实地叫人难忘！
　　 听《碰碑》，我就冲着“叹杨家”而来，听“叹杨家”，我就只冲着这两句唱词而来。因为这两句，这段唱让我十遍几十遍地听。
　　 再来看京剧《锁麟囊》里薛湘灵的一段唱。
　　 《锁麟囊》是一曲程派名戏。自幼受母溺爱的富家女薛湘灵，出阁时有装满奇珍异宝的锁麟囊作陪，出阁途中避雨春秋亭时，见同日出嫁的一贫女而心生怜悯，便以锁麟囊慷慨相赠。六年后的一场大水，冲散了薛湘灵一家人，她夫离子散，流落他乡，无奈做了卢府小少爷卢天麟的老妈子。一日领小少爷在花园玩耍，偶见当初的锁麟囊，方知卢府女主人正是当年春秋亭相遇之女。湘灵遂受上宾之敬。
　　 这是一曲能引发人思考能触及到人的灵魂的好戏。而最能揭示人物内心世界的莫过于花园一折里“一霎时”这段唱了。
　　 屈尊为老妈子的薛湘灵陪天麟游戏于花园中，天麟要她纸剪绿马，湘灵不禁心灵一震，因为这正是湘灵自己的儿子周大器曾向她索要过的玩具。随后天麟又娇纵地要这个曾经的富豪小姐趴在地上学马走路，通过这些细节的铺垫，在哄得少爷入睡后，湘灵触景伤情，百感交集：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
　　 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
　　 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
　　 到今朝哪怕我不忆前尘。
　　 接下来湘灵对人生自我反省的一连串短语尤其受到人们称道：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然而，本人觉得精彩还远不止如此。在“可怜我平地里遭此贫困，遭此贫困”的悲苦情绪中，人物随着一声沉长而妻婉的拖腔“我的儿啊——” 便不由自主地扑向身旁熟睡的天麟，直到被惊醒后的天麟一个抬头动作，湘灵才缓过神来，原来趴在身旁的并不是自己的爱子，此时唱段有一个极为传神之笔：“把麒儿误做了自己的宁馨”，就此，人物的精神游离、神情恍惚得以充分地外化，人物内心的悲苦也更形象更深沉地呈现在观众面前。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妙句时，不禁为之拍手叫好！
　　 戏剧不同于文学，它不能对人物的内心活动展开大篇幅深层次地描写，最多也只能通过唱段以自叙的形式一吐苦水，这自然是有它的局限性的。然而，花园一折中，正是由于有了这句传神的唱词，使得演员有了充分的表演空间。随着演员层次分明的情态表演：从神情恍惚的深陷到辨出天麟后人物神志的突然清醒，通过这两个神情的瞬间转化，足以提示给观众，此时此刻的湘灵内心是何等的悲苦！又是何等的无奈！
　　 其实，任何一门艺术的展示都是要充分体现一个艺术家的综合修养的。对于这样一个神来之笔，在演出中，有的演员倾全力用身段和声腔予以着力渲染；而令人扫兴的是，有不少演员将这一情境只是略略带过。能否把握这些微妙的细节，这不仅衡量一个演员在表演上尽精微的能力，更能检验出一个演员在艺术修养上高深与否的程度。
　　
　　 ◎大象无形
　　
　　 闲暇时总爱听听京剧。《西厢记》里的一些唱段是我的最爱之一。京剧张派创始人张君秋的代表剧目《西厢记》是在元曲《西厢记》的基础上改编的。由于有了元曲很好的文学基础，使得该剧也有了很强的文学性，尤其是里面的唱词，含蓄蕴藉，意象丰盈。比如长亭送别一折里的一段唱：“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翔，问晓来谁染得霜林绛总是离人泪千行。成就迟分别早叫人惆怅，系不住骏马儿空有这柳丝长。驱香车快与我把马儿赶上，那疏林也与我挂住了斜阳。好叫我与张郎把知心话讲，远望那十里亭痛断人肠。” 这样情因景生、情景交融的离愁别绪，再加上字正腔圆、抑扬委婉、含蓄深沉的演唱，给人以无限的美感，让人百听不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