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听涛阁，伏牛山山顶的一个亭子，虽不是什么名山雅亭，可它却是听松涛观日出、看云起雾渺的最佳去处。
　　 伏牛山亦叫卧牛山，顾名思义，因山形如一头卧牛晒阳而得名。伏牛山不高，一千九百八十七点九米的高度，足以让它成了福城一带的第一高峰。山上多松树，杉木，水榕树，成了福城人不可多得的休闲度假胜地。
　　 霜降之日，难得的一缕缕阳光，扑面而来。吃过晚饭，我迎着暮色移步伏牛山。不一会儿我就站在伏牛山的半山腰上，独饮残阳滴下黄昏的余晖。北望，家乡方向的天空，正滑过或悲或喜的浮云。不知为什么，我居然感觉伏牛山很沉重，压抑，像我一样，心事重重。
　　 秋天说长不长，叶子以一个季节的长度来度量自己褪色和坠落的距离，那么十月算是一个什么样的刻度呢。我期待枫红菊黄的答复，或深或浅，或霜或露，我就着树梢的金黄，品十月的丰厚，读伏牛山的内敛。绕不过去的，是南飞雁的只影孤声，浮云却恋恋不舍，飘在天边。暂时的驻足，让我有机会遣散心里的压抑和郁闷。回望上山的路，曲曲弯弯，再怎么难的路，自己毕竟已经走上来了。再远眺山顶，听涛阁隐隐约约露出一角，它还是那个样子，不悲不喜，独立寒秋，超然于世。
　　 暮色渐浓，松涛阵阵，依然在召唤什么，像一种魔力在呼唤着夜色、静寂、泥土的气息、虫鸣，还有孤独而行的我。
　　 拾级而上，一路上遇到几个下山的人，都劝我最好不要夜宿伏牛山。深秋，伏牛山山里昼夜温差很大，曾听说有在这山里过夜的小牛仔被冻死了的。我微微一笑，抱拳致谢说，今夜，月亮特别亮。他们听完都会意地笑了。
　　 再往上走，就再没碰见什么人了。
　　
　　 二
　　 月下，秋风醉倒了溪边一大片的芦花白，如此般的诗意画面，仿佛是哪位先贤画师的遗墨。路边渴望活着的叶子，从一棵大树树顶的大枝上冒出头来，带些血色。夏天就这样走了吗，秋天是不是也是如此般的走向。无题？无解？生命，生活就是这样变幻莫测，又似乎有迹可寻。枯木逢春，向死而生，多少的轮回就有多少个年轮。
　　 人生就是这样，总会有不如意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前几天，我所负责的设备器材检测工作，突然就出了问题，影响了销售效益和企业名誉，我也因此被处分和降薪。然而，事实的真相是有人出于某种阴暗心理，有意在暗中埋下绊子，让自己背了黑锅。对于这种不公正的处理，心里自然想不开，也萌生了情绪上的波动。家人知道了这个情况后不理解，却责怪我的不是，造成家庭不愉快和误会。有人说我太实诚了，才会碰到这种倒霉事。可我不理解，实诚不好吗？实诚就应该蒙受耻辱和不公平的待遇吗？
　　 风还在吹，我胡思乱想，继续往山顶走。
　　 暮色中，一棵棵小草迎着风在月光下袒露自己的纤细心脉。它们学会了在风吹拂时跳舞，在秋夜懒洋洋地晒月色，偶然来一阵清凉的露雨，就洗个干干净净的澡。它们用月光梳理往事，抬头挑起风雨，俯身守望岁月，不卑不亢。我羡慕这些野草，生在无人之处，默默度过一生，没有冤屈，也没人嫉妒，更没有尘世的纠葛羁绊。我扯了一根草茎，就像母亲早年缝补自己那件褴褛的布衣的筋线，却不知怎样缝好我的苦涩，我的烦恼。
　　 我不愿走上山的大路，我渴望寂静、渴望僻静，渴望幽静。于是，我便随意择条小路，却误入岔道，等我醒悟过来，不知走到了哪里。夜深林幽，我孤独地站在树林里，便有些胆怯起来。人最无助的时候，不是身边没有旅伴，而是没有方向。我向四周张望，没有光亮，没有路，只有草地和树木。而且，这里的山势也陡峭起来，我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一边是深深的沟壑，另一边是向上三四十度的斜坡。冰凉的月色下，我渐渐理性起来。我知道自己必须独立解决这个问题，尽快离开这里。向下走，肯定能回到山下，可那不是我熟悉的路线和地形，潜伏着不可预测的危险，向上也可能抵达山顶，但那也是一片未知的领域。我彷徨犹豫片刻，决定继续向上，或许，从高处可以觅到一条路，哪怕是一条窄窄的小径，而向下，绝无这种可能。于是，我借着月光或攀住树干，或扯住野草，径直向上攀去。一路上那难免磕磕绊绊，好在只要一俯身，一伸手，就能拽住一丛野草。那些草叶格外柔软而坚韧，终于助我并不很费力地攀上了一道缓缓的山梁。我吁了口气，展目望去，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宽敞的上山大路就横亘在前面坡下不远处。我兴奋地搓搓手，手掌心粘滑的汁液提醒了我。是这些卑微的小草给予我镇定的力量，辅助我找到大路的方向；虽然我身上有不少处轻微的刮擦之伤，狼狈踉跄在迷途之中，但陡然出现在眸中的山路，却让我忘却了疼痛，油然而生一种绝处逢生的惊喜。
　　 我走出了夜色的泥淖，月光告诉了我山顶的方向。
　　
　　 三
　　 终于，顺利抵达了山顶的听涛阁。往常短短两个小时路程，今晚我却好像走了漫长的许多年。我坐进十月的松涛里，涛声和树影把我笼罩。一刹那，我就成了伏牛山的一部分，十月的一部分，秋天的一部分，暮霭的一部分，静寂的一部分。
　　 虽然这次攀山，有一段惊险的经历，甚至现在，我的心还在松涛下不规则地跳跃。然而，坐在松林间，沐浴着月色和秋风，又觉得很值。那就是，我冒过险，我经历了困厄，我在命运之中做出了选择，我也在彷徨之中觅到方向，重新回到大路上，月光中。这种挣扎、孤独、恐惧、沮丧和勇敢、抉择、坚毅、果断纠缠在一起，构成一篇生命的乐章。
　　 松风阵阵，忽然猛烈起来，那悲壮的声音似曾相识。我记起来，像一位外国音乐家的交响曲，好像名字叫做《命运交响曲》，乐曲雄浑而悲壮，虽然我并不懂音乐，但那低鸣的旋律还是常常让我感到一种博大和壮阔，仿佛一个痛苦而彷徨的人的挣扎和奋进。暗示着意志战胜宿命、光明战胜黑暗的壮丽凯旋。尤其开始时，那四个音符刚劲而沉重，就好像是命运叩门的声音。
　　 夜色中，松涛声在我耳畔变成了那首交响乐，我闭上眼睛，凭由那个旋律进入我的耳朵、身体、心灵，仿佛接受某种神奇力量的注入。
　　 我喜欢的秋天是明净，高远，辽阔的。我想，世间群山无数，我也只是伏牛山的一部分，黑夜的一部分。秋天就要归去了。感慨还没能赏够坐看云起时的壮观，也感慨日子一天天更新。季节不断更替，日夜轮回，夜色不久就会被阳光取代，可我们看到朝阳，就必须等到黑夜散尽，等到黎明呼啸而来，没有深深的夜，哪里又有明媚的白昼呢？
　　 每个人都有陈年的伤，你要相信无需找人倾诉，时间终会将其慢慢抚平、愈合。秋深岁暮处，花影疏落，而自己也终将在光阴中把自己修炼得也枝，也蔓，也柔韧，也坦荡，也从容。我静坐，闭目，一切都沉醉在松果的迷香、小草的呓语、松涛的豪迈之中。梦，总是要比清醒自由。暮霭中，天地高远深幽，我们无法用白昼的语言翻译出它的意境。那可是神奇的生活，波澜迭起，引人入胜。
　　 曾有人问一位老者：人生最重要的是什么？那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年青人，在遭遇到挫折时的困惑与迷茫时发问的。
　　 “是从心中寻找到能够让自己快乐起来的能力。”这是老者的回答。
　　 “啪”，一颗松果砸醒了我的遐想。眼前一片静默，只有心跳。秋风，松涛随着月光慢慢跳跃。
　　 我把目光落到亭外，月光照亮一片草地。草尖用干裂的嘴唇，舔到了一朵露花的潮湿。那些草尖把自己摊开，承接着深秋的月光。秋风里，我能感觉到草尖上的剩绿仍在坚持，仿佛只要一松懈，就会被秋天里的一抹枯黄掳去。而爬上山顶的我也一样，只要秋风伸出手，头顶上的几根白发就紧张起来，瑟瑟颤抖。于是明白，生命是孱弱的，各有活法，“活着”不易，但却依旧顽强“活着”。
　　 一位哲学家说过：“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就是‘活着’。”尽管这有些许的勉强，然而，还能怎么着？不是有句老话叫做“日子再难过，该怎么过，还是得怎么过”吗？这不是无奈，而是对自然规律的敬重。存在就是意义，只要秉持这样的信念，又有什么可以让生命畏惧的呢？再想想，全球的疫情来势凶猛，至今未绝，但是，还是打不垮人类，打不垮我们强大的国家和人民。“苦难中开花”就是生命的真实写照。而个人那点“难过”，又何足挂齿？想到这里，瞬间就好似打了鸡血般，又有了自信和力量。
　　 其实，人活着，不就靠这点“鸡汤”吗？对于生命来说，最高的信仰就是存在，该撑着的就要硬撑着。好吧，那就姑且把这人生冷不丁“劈头盖脸”砸下来的磨难、困厄，当作路上的一阵风，一段雨，然后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顽强和倔强，走出风雨。“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句话也是鸡汤，而且是品牌知名的鸡汤，经过多少年了，端上来依然冒着咝咝的热气，这对于困厄之中饥寒交迫的人来说，还是很暖心的。
　　 霜降之夜，听涛亭听松涛。深秋飘落的月花，仿佛是人间的一场走秀，我袒露自己的心扉与愁伤，那些急着掩饰的事物又一样样的袒露出了本来面目，在月色下一览无遗。人的三重境界，是从看山是山，到看山不是山，直至最后的看山还是山。我想能够行到第二重境地，便是受益匪浅了，要是真的能够行至最后的回归，该是需要多少的修炼。向着心灵的秘境探寻，后来回归到大道至简的起点，这就是我们的一生行程。而我正在摸索和蹒跚着行至中年，已感生命绚烂之魅力。
　　 风有时走不出自己的固执，为了听到落叶的响声，不惜一切代价哪怕碰到山墙树干，撞得残缺不全。我感觉自己此时也就是那山风。丰子恺曾说过：不是世界选择了你，是你选择了这个世界，你若成长，事事可成长。
　　 风还在吹，涛声依旧。抬头望月，月亮还是那么悠闲地走，像是在说，既然没有如愿，不如释然。我欣慰地笑了，拾级而下。
　　
　　 四
　　 不远处，有一个个亮晶晶的光点，从山下沿着山路向我奔来，它在平静的涨潮般的夜色里行进的节奏，忽明忽灭。
　　 我追逐着它，其实不是追逐，而是追溯与追逐终于合二为一，我们始终走在同一条路上。在浮躁的尘世，思想与行动，心灵与身体总是一种矛盾，有时会相互隔膜、疏离，这种自身的分裂，导致人们违心地生活，委屈地存在。因为，我们在那一瞬间不是自己。
　　 特别喜欢梭罗说过的一句话：“理想的人生不过是勇于追求自己的内心，做自己喜欢的事，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在山脚下，回过头再去听那低沉有力度的松涛声，再去看夜色中的伏牛山，我就忽然悟出了什么。那就是顺应本心地去生活，笑着与灾难困厄握手，毕竟那是人生难得的的一次际遇，然后，去寻找心灵的快乐与富足。
　　 我倏然觉得伏牛山的夜色很美，我在这片壮美的山林里，经历了一次险厄，也经历了一次洗礼。
　　 此时，路灯比往时更亮了；恍惚之间，我的脚步更轻，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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