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水是生命之源。
　　 陇地广而人稀，境域多缺水，昔日常为饮水困。今时，自来水入村入户，迈进幸福新农村。
　　 西北胜境，家乡陇南，风景秀丽，山峦叠翠。山水形胜，民风淳朴，阡陌纵横，鸡犬相闻，若陶渊明之世外桃源。
　　 甘肃故乡农村，村中有一泉，名暖水泉，冬暖夏凉，遭逢旱年，亦未枯竭，堪称神泉。生活饮用，田亩灌溉，皆取于此。泉水汩汩而出，昼夜流淌，无不令人艳羡。引十里八乡之乡邻，车载马驮，时有取水者排起长龙，络绎不绝。久而久之，远近闻名，不知吕尧村（村名），而知暖水泉。
　　 暖水泉初为露天之泉，后加盖其上，以管引流，水管直径十公分，顺地势高低流淌。水流下方，常年冲刷，成一小潭，泉水流泻其中，如花盛开，水声叮咚，悦耳作响。小潭澄澈见底，砂砾清晰可辨。泉水沿小路之侧蜿蜒流过，成一潺潺小溪，一路欢歌汇入村外河。
　　 冬之暖水泉，热汽氤氲，远望如一方仙境。周围严冬积雪寒冰，而泉水处热汽升腾，捧泉水净手洁面，温暖怡人。炎炎夏日，水凉沁脾，直饮爽口，颇惬意。凡纯净水、矿泉水不及此山泉也。
　　 近水农家取水易。幸运之至，我老家离暖水泉仅约五十米之距，与村里一条蜿蜒小路相连。尤记幼时，我与同伴常戏水于此，打水仗，浣洗衣物。母亲生火做饭时，方唤我取水，亦不耽误。儿时有一次，母亲让我以小瓦罐去提水，彼时小路尚未硬化改造，泥泞难行，以些许碎石铺路防滑，我一不小心摔倒，小瓦罐碰碎在石块上。见罐碎裂，水流满地，恐母训斥，我爬在泥水里哭泣起来。母亲久候不至，闻声赶来，我胸前满身泥污，手提尚未与绳分家之瓦罐碎片，满心委屈地等待母亲“训责”。然而，母亲却急切地问我摔疼没有，对水和碎罐只字未提，牵起我的小手径直回家。后至中学，母病恶化，常卧病在炕，放学回家，打水、洗菜、做饭、照顾母亲便成为我的必修课，因频繁光顾泉水，布鞋常湿透。
　　 村庄炊烟袅袅时，暖水泉处皆排队。有挑水者、有洗菜者、有洗衣物者。洗衣者置盆于小谭中，上接涌流之水，水泻于盆，衣物顿时被管流急水冲击旋转开来。洗衣人或赤脚或穿雨鞋跨立小潭，每遇人打水，遂即起盆相让。同为乡邻，至此遇见，不免问候寒暄。时有人声喧哗，场景热闹。
　　 一年天旱，雨水不调。黄土路尘土飞扬，暖水泉的汩汩流水成涓涓细流，水管出流的泉水快瘦成一条弧线，流满一桶水需候良久。至播种季，天不降雨，地无墒情。玉米地垄，虽已覆盖地膜，干旱仍无法下种，父亲颇急。玉米地位于半山腰，地势平缓，地头坡崖下常有水渗出。往年种小麦，每到农历六月割麦时节，挖一小坑，待渗水集聚沉淀，以麦秸秆作吸管俯身饮用，清凉解渴抑暑气。至旱年，出水处深挖数尺已不见水。父亲说田野干旱，山无积水。
　　 民以食为天。庄户人家，庄稼乃头等大事，播种不可误，父亲决定背水浇灌下种。暖水泉位于山脚，玉米地处山腰，期间要走一段陡坡的崎岖山路，坡度较大。别说背水走山路，即使空手而行，走一会儿，人便会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负重走这段斜里坡山路极其吃力。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唐代诗人李绅的这两句《悯农》，唯有亲历，更知其味。我和父亲将水背到玉米地，分倒入水壶。将竹棍插进地垄，保持株距，先将玉米种子下种，后以水壶浇灌，保障水分湿度，盖土掩埋，静待出苗。玉米发芽出苗后，其后一段时间内，还会有放苗、施肥、除草、杀虫、壅土等一系列的工序，直到秋收时节，期间免不了悉心照料。
　　 暖水泉的水和我一起走过田野的记忆，滋养出一片又一片丰收的庄稼地。家乡的黄土高坡，农耕地多旱地、山地，河滩地少之又少，基本靠天吃饭，交通不便，人力收割。连绵起伏的群山，两山夹一沟的地貌地形，让庄稼人分外艰辛。而传统且久远的人力、畜力的农耕方式，在这片多情的土地上世世代代被传承绵延。至今，依然是主要的耕作方式。近年来，随着新农村建设步伐的加快，乡村振兴战略的推进，山乡巨变，机械化耕种逐渐取代人力，整修梯田，修路蓄水，山坡旱地，缺水田亩也逐渐引流灌溉。庄稼人比以往多了收成，多了幸福的笑容，少了辛苦，少流许多汗水。
　　 尽管自来水已通到老家院里，父亲还是常去泉边打水，父亲说从小到大吃的是暖水泉的水，泉水已习惯了。有一年，听父亲说起大娘去世的事情，大娘在炕上躺了几天，水米难进。在弥留之际，对家人说她口干，想喝一碗暖水泉的水。随即取来让大娘喝下，过了一会儿，年逾八旬的大娘含笑离世。想起大娘在十几岁的少女时代就嫁到村里，生儿育女，相夫教子，饲养家禽，含辛茹苦，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忙碌一辈子，在烟火人间走完她的一生。一日三餐，与她打交道最多的便是暖水泉了，挑了一辈子的水，做了一辈子的饭。临走的时候，就惦念这一碗水。许是泉水与大娘的命运在冥冥中结下不解之缘。
　　 水恒常之，而人生无常。暖水泉在悠悠岁月，倾情流淌，不舍昼夜，默默奉献，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家乡人，见证多少人来人往，花落花开。一个生命逝去，一声啼哭又迎来一个新的生命。
　　 二零零六年夏，我赴黄山市参加培训，从北京乘火车前往。途径南京长江大桥，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长江，且如此之近。火车在桥上驶过，我和长江水那一刻只隔着坚实的桥墩，窗外长江似静水却流深，江面宽阔，江水漩涡流波缓缓流过桥下，顿想起“孤帆远影碧空，唯见长江天际流。”江上商旅船只往来穿梭，一派繁忙繁荣之景象。同行者，许是初见长江，都激动地凑近车窗，争相一睹长江风采，不肯回座。直到火车驶过江面方回座位。我亦是难掩激动与兴奋，等火车快驰过江心时，恍然回神，才慌张地拿起相机快速按下快门。记忆中小学语文课本上的南京长江大桥，我不曾想到会有机会亲见。那一刻，蓦然间，看着眼前宏阔的江景，脑海里却浮现出家乡的暖水泉，泉水淙淙，流水汇成一条小溪。
　　 前些年，有幸和单位同仁远赴欧洲，来到令人向往的欧洲大陆。法国卢浮宫的艺术臻品，凡尔赛宫的辉煌，凯旋门承载的欢庆，还有欧洲文艺复兴之城佛罗伦萨厚重的文化气息，令人难忘。记得在英国旅行的第九日，我们一行来到英国威尔士的一处渡口，要乘坐渡轮赴爱尔兰，可谓“漂洋过海”。当游轮摇曳在浩瀚的大西洋海域，在观景客舱，同行者或闭目养神或进入梦乡，而我在近五小时的航程中，不舍睡去，一直独坐在窗前。感受惊涛卷起千堆雪的震撼。海风卷起浪花拍打在游轮的前甲板上，随着游船的颠簸，水流漫过甲板。不时有海风高高扬起浪花拍打在窗户上，卷起的浪花如同层层薄雾，又如一道白练掠过玻璃观景窗，细碎的浪花在玻璃上像瀑布一样急流而下，不待海水散尽，又一浪涛涌了上来。这浩瀚的大西洋，我们乘坐的游轮就像一叶小小的扁舟，在浪涛里颠簸起伏，出没于风波，时隐时现。
　　 望着眼前一望无垠，浩渺无边的大海，忽想起：人生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无穷。那一刻，在万里之外的欧洲，我又莫名地想起家乡的暖水泉。百川入海，泉水终归于海。而在大西北的那个黄土崖下，暖水泉不争于江海，只昼夜流淌，滋养一方生灵。
　　 我曾在诗作《逐梦》（已发表）里写道：
　　 小时候/仰望故乡的星空/憧憬着外面的世界/总想挣脱大山的怀抱/寻找诗和远方/历经世事 悦享人间山河/归来 逐梦在路上/故乡的山与水/却是游子最深的眷恋。。。（节选）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走过祖国的大江南北，在江南细雨空濛的小巷，寻找丁香一样的姑娘；在塞外的荒漠，感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苍凉；在浩渺的大西洋上，感悟人生如沧海一粟，宇宙之无穷。
　　 暖水泉在我回老家的必经路上，这条乡村小道不足两米宽，仅容架子车和农用三轮车可行，我的车子是开不到家门口的。路的两侧是乡邻们的院墙，俨然直立，小路被围成一乡间小巷，泉水沿小路一侧汇聚成溪，穿过村中公路涵洞，流进村外河。每次归乡，沿小路上行，循着叮咚的水声，来到泉边，一捧泉水洗去一路风尘，洗去满身疲惫，就像回到母亲的怀抱。
　　 岁月如水流逝，多少次归乡和出发。暖水泉见证故乡的岁月更迭，见证我的成长。年龄越长，人易多情。想我十九岁时，一个人，一只箱子，一所大学，从此我在城市里二十多年，而今已不再少年。唯有门前暖水泉，春风不改旧时波。我是地地道道的农村娃，土生土长的山里人。喝着暖水泉的水长大，这泉水把我养大，这泉水有爱、柔韧、灵动、不畏、不争，如同母亲甘甜的乳汁，流进我的血液，长成我的骨骼。
　　 暖水泉——母亲泉、故乡神泉、梦里清泉。滋养一方，不争江海。煮沸烟火人间，静观世事苍茫。岁月流转，无声润泽万物而不惜流。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原创首发 写于2021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