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光】汪家沟的早晨(散文)
一、
我突然想走进汪家沟的早晨。这个时候,夜的黑纱还未完全揭开,繁星像智者的眼神,深邃而又悠远。没有什么东西注意到我的出现,或者是,没有什么事物在意我的出现,仿佛我已经在早晨站立了很多年,它们早就习以为常。我的茫然只有自己知道。
我站在田埂上寻找一些遥远的声音,如果不寻找,这些声音就要慢慢丢失。最先叫的是杨树林中不知名的野鸟,一鸟起头百鸟应和,鸟叫一声接着一声,漫过一座座山梁,洪水般涌进村庄。它们不叫,时间就醒不来,汪家沟也走不出夜的围城。趴在墙根的老狗被惊醒,它低着头,从嗓子眼挤出一声沉闷的低叫,这声音又叫醒了圈里的黑驴。驴引颈嘶叫,就没有其它生物什么事了。一只公驴发出的深情歌唱被全村母驴听见,它们也跟着嘶鸣,汪家沟变成一座用声音搭建穹顶的老旧房屋。
汪家沟是鸟的,鸟不叫,它就无法从五颜六色的梦中醒过来;汪家沟也是鸡和狗的,它们不叫,村庄就永远被困在夜的黑色帷幕中;汪家沟更是驴的,它们有十足的底气,一张口,空气就变成波浪形了。如果不是我走进这样的早晨,一声一声的鸟鸣鸡叫便缺少了倾听的人,汪家沟被人遗忘了一半。
毋庸置疑,这些嘈杂的声音会叫醒村庄里一切沉睡的事物,一滴露水不情愿地从草尖滑落。
汪家沟的早晨从一滴露水落地开始。这个干旱的村庄,只有在早晨才会显得湿漉漉的,太阳一出来,地又要变干了。一些必要的事情将在早晨发生。比如,庄稼人要赶在湿气散去之前把种子撒在地里,羊群要赶在太阳出来之前吃一口清爽的青草,田鼠要赶在露水消散之前洗一洗带泥的爪子……早晨显得尤为拥挤。
人是早晨活动最频繁的生物,也是能够分割早晨的生物。汪家沟的庄稼人揉一揉惺忪睡眼,扛着缺了口的锄头走上田埂,早晨就被分割成了一片一片的私人物件。有人将早晨带进玉米地里,它就变成了绿油油的一片;有人将早晨带进洋芋地里,早晨又变成深浅不一的一窝又一窝了……我走在田野间的埂子上,痴情地看着被分割成各种形态的早晨。有没有一小块地,让我播种自己的种子、让我收留自己的早晨?如果有这样一块地,我应该会种植一片金灿灿的高粱,让我的无数个早晨也变得金灿灿的。
二、
这些都是多少年后的领悟,是我今天重新走进汪家沟时的可怜认知。在汪家沟生活过的十几年,我是一个没有早晨的人。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父亲和母亲要趁着露水收割麦子,迟的话,麦穗容易折断,麦粒容易脱落。晨色中,父亲温柔地凑到我的枕头旁,轻声说:“娃,等睡醒了,把干粮给我和你妈提到地头。”我不耐烦地应和,转身又陷入了无耻的沉睡。沉睡从来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在这样忙碌的早晨,做完一个又一个清闲的梦,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接近晌午。而后,提起母亲早已放在案头的干粮,慢悠悠地走进父母早已收获过的早晨。这个画面今天想起来依旧清晰:父亲趴在地里,手中一刻不停,将早已黄透的麦子从泥土中扯出来,母亲跟在身后,弯腰将整齐摆放在地上的麦子捆成捆儿,码成垛。两个人的脸上早已蒙上一层厚厚的尘土,这是早晨给予他们的馈赠。我当时还是个孩子,顽性十足,随手拔出几根小麦,悻悻地跑到父亲跟前,在他干瘪的屁股上磕去小麦根部的泥土。父亲笑了,母亲也笑了,这笑声惊落了一滴藏在叶底苟延残喘的露水,也惊醒了最后一丝等我归来的早晨时光。
早晨,以事物的形式被我想起,它所呈现的就不是简简单单的残章断篇。我看到父亲落满灰尘的脸,能联想到早晨在他心目中的样子:一家人的早晨,被一片金灿灿的麦田和麦穗上晶莹剔透的露水滋润,忙碌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在空气中游弋,人像蚂蚁一般在大地上奔走,用尽一切办法,让时光慢一点,让粮食多一点,再多一点。早晨,像一本厚厚的书,书中有广袤的田野,书中有勤恳的老牛,书中更有老父亲佝偻的背影。这本书收录着汪家沟的农耕史记。
年少时,我好像与早晨始终保持着一场梦的距离。这段距离中,隐藏着多少壮观的场景?我记得最牢的,是落在院墙外几只燕子的呢喃细语。大人们都出去了,有的院门扣上了锈迹斑斑的大锁,有的院门半掩着(比如我家),那是为了给睡梦中的孩童留下一扇窥探时光的门。村庄在早晨就变成了一座空壳子,燕子的闲言碎语没人倾听,它们的歌唱成了我认识早晨的启蒙。梦怎么也做不完,燕声中抖落的晨光把我从一个又一个梦境中拉出来。想起父亲出山时的嘱咐,我才意识到,一个早晨的美好时光,被我揉碎在毫无意义的梦中。燕子,是我很多年后想起汪家沟时给予早晨的一个特写,它存在的意义,不仅限于呢喃细语让我在十几年前的遥远早晨醒来。更重要的,汪家沟需要这样一种声音,惊醒一个乡村少年奢侈的早晨时光。
这些画面都是关于记忆的一些隐晦线索,这些线索作为最细致的描述,将在很多年后谱写一篇关于汪家沟、关于早晨的精美散文。而这篇散文的阅读者,不仅限于我。
三、
奔跑的时光,以简谐式的行走轨迹向前行走。与很多文字档案中表述的差不多,早晨在人的心里(甚至是庄稼人)被看成是每一天的开始。用时间的概念解释早晨,被普遍认可的说法是:“每日天明之际”。因此,古人一贯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形容朴实而又忙碌的乡村生活。但它不适用于汪家沟。汪家沟的早晨,延续的是黄土村千百年来的传统,把夜晚无限缩减,将早晨无限延长,以此换取生活的五谷丰登。汪家沟的一天,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时光,我把它笼统地归纳在“早晨”中。现在想来,这种含糊的分法其实也不准确。
鸡鸣五更天,狗吠三里地,老祖父的早晨在鸡鸣之前。那时,夜色正浓,曙色还远远没有到来,起床、洗脸、笼火、煮茶,他的动作一气呵成。做完这些事,鸡才叫过一两遍,大部分庄稼汉还沉浸在睡梦中。而后才是他每天的工作:喂饱圈里那群羊。在这里,我无意夸赞祖父的勤劳,他的勤劳毋庸置疑。我想用祖父的生活方式对汪家沟的早晨作一个更深的诠释:不是每一个早晨都有美妙的曙光,也不是每一个人的早晨都能做完一场酣甜的美梦。
我无意去探究汪家沟的早晨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也无意去惊动藏在晨光里的每一场美梦。我只知道,汪家沟的早晨像粥一样浓稠,像杨树林一样拥挤。天空,被鸟叫、鸡鸣狗吠、驴叫……填得满满当当;阡陌,被各种各样的脚印采得密密麻麻;还有大田,那些隆起的田垄都是庄稼人对晨光的书写。
有幸的是,我在今天能有深刻的回头,重新走进那些早已暗淡的早晨,重新听见汪家沟的声音,重新经历一些陈酸的旧事,让自己的茫然有了安放的场所。早晨是属于每一个人的,汪家沟的早晨,只能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