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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消失的剃头店(散文)


作者:乔个休 秀才,1322.8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419发表时间:2021-11-25 23:33:32
摘要:剃头匠的基因,在我的家族延续。

人的情绪,是由细细密密的细节构成的。我忽然跳跃到小时候的剃头了。
   我一直不喜欢剃头,不到蓬头垢面,不愿上剃头店。即使明知剃了头,会有几天貌似神清气爽精神一振。但还是差不多一个月剃一次头。
   这是少年时代保持到今天的习惯。我还清楚记得,小时候欠着剃头老师三分钱,好长时间都没还。那年我六岁,姐带我去剃头。在离家不远处的菜场口街上,有个很邋遢的店面,开了个剃头店,名叫新城镇光明理发店,门外的右边柱子上方,装着一只红白蓝的三色玻璃桶,没有旋转。可能正好遇上隔日停电。也可能压根儿就坏了没再修。可想而知,老师头站在凳子上,把新灯管装上去那一刻,一定是有所期待的,但也跟世上许多美好事物一样有始无终。想想就令人伤感。
   光线不大好。门外是遮风挡雨的瓦片路廊,灿烂的阳光被挡在路廊外面,淡淡的光线中,有尘埃在慢条斯理地浮动。坑坑洼洼的青丝泥地上,是一直都扫不干净的头发屑,黑白灰相间。镇上,把十几个剃头老师集中到一块,大小高矮不一的剃头椅子,挨着墙壁呈匚字儿排开,壁上悬挂着上了年头已经模糊的玻璃镜,玻璃里的水银有点渗漏,斑斑点点,形状各异,凑近了看,依稀还能看出人的模糊镜像,镜子规格尺寸也不甚相同。围了脖,坐上椅子看自己,就只能凭记忆合成自己的五官。这是我的鼻子,这是我的眼,哎,我用了六年的嘴怎么变成蛤蟆嘴了?
   镜子和椅子,大概是成立理发革命领导小组时,从各位剃头老师家里搬拢过来,拼拼凑凑成个家。镜子的间隙里,见缝插针地贴着“要斗私批修”“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等字样。在漫长的等待过程中,这些语录深入我心。我天天自觉斗私批修,灵魂深处闹革命。因为剃头就是搏命的过程。
   我比较畏惧一个凶相毕露的老师,听人叫他阿发老师。他的眼睛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稍微一瞪,双眼皮眼睛里,就有很明显的一块眼白暴露出来,特别像李逵。恰巧的是,怕啥有啥,每次轮空我都会碰到他给我剃头,这可能是属于概率范畴了。
   他的动作很快,或者说业务比较潦草,三下两下就把一颗头给剃光,然后走到门口掏出一支短咕咕的五一香烟点燃,迫不及待地美美吸上一口,长长地吐出一股浓雾。他的右手指头和指甲间,都已经被烟熏成黄褐色。我发现,在他点烟的片刻,似乎希望一口把烟抽完。这一定是一个指标明确的任务,必须在限定的时间里完成。香烟没有装过滤嘴,所有的尼古丁和其他复杂成分,都通过他的呼吸道,长驱直入他的肺。我感觉,那里边一定像极了盘丝洞,黑乎乎的,烟雾缭绕,阳光都透不进去。
   我打量他抽烟时,紧皱着的眉头,神情似乎是一百个不情愿,但是边上并没有谁强迫或诱惑他吸烟。他的眼神呆滞空洞,飘忽不定,左脚尖儿稍微伸出一点,踮起来,在地上神经质地战抖。就好像出外旅行的人心里蠢蠢欲动,向往诗和远方。但是,在点烟的那一刻,他已盼望着熄灭的那一刻到来。
   他在泥地里用脚尖把烟头仔仔细细碾碎,回来的过程,手指虚点了我一下,把搭在椅子背上色彩暧昧的护身布噼的一声展开,抖落发屑,单双眼皮眼睛一瞪,示意我上座。此时从他身上飘出浓烈的烟垢味,令人很不舒服。我胆战心惊,两股战战,几欲先走。我几次示意姐,表达自己的不情愿。姐只是抿嘴一笑,把我轻轻推上刀光剑影的战场。
   剃头老师平时一般是把电剪啪的一声打开,拿在手里静候一阵噼里啪啦刺耳的声音响过,才开始推剪。今天停电,他把手动剪子摩擦了几下油,咔嚓咔嚓把我多余的发根绞下。他摸一下我的后脑勺,说:“这细儿,脑后有反骨。”这又涉及到《三国演义》了。
   边上的顾客和他那边剃头老师讨论,台风后,塘河里多了许多从水库冲出来的鱼。阿发老师,手里的推剪咔嚓咔嚓,搭腔问:“都有些什么鱼?”那顾客说:“一张网抛下去,田鱼鲤鱼各种草鱼都有。不过还是电鱼痛快,我家隔壁捣冷作的阿金老师,自己做了个电鱼的网兜,电上来的鱼,大的有这么大,抱起来有婴儿这么大。”他一定是展开手臂,做了一个这么大的姿势。我天生是爱管闲事的媒体人,很感兴趣,想知道到底有多大,就拗过脖子去看。阿发老师在我脑后轻敲一下:“别动,剃破麻烦。”
   我不动了,我脑后没长眼睛,开始担心他一不小心把我头发里的黑痣剃掉。都说男人草里藏金,毛发里长颗痣是贵人的象征,我脑后一共长了两颗,但到老了还不贵,所以灵不灵验,可能也是因人制宜。一般剃头老师会小心轻放,把黑痣回避掉。但这阿发老师非一般人,他大刀阔斧,果然一不小心把我的黑痣剃破了,我伸手一摸,捻了一指头血,黏糊糊。也不知道是我自己拗动脖子的问题,还是他已经剃破了才提醒。
   今年年初我终于去医院把黑痣点掉,听说黑痣对人不利。曾经有个对我非常好的阿姨,她丈夫是做领导的,雄赳赳气昂昂,熊腰虎背,不知咋很快就没了,听说他腰部有个痣,后来恶化扩散了。很可惜。
   医生做了局部麻醉,咔嚓咔嚓地把痣取出,问我,要不要带回去做个纪念,或者拍个视频照片啥的发个圈。“你要不要?不要?我处理了。”我发现这医生也是个妙人儿,我花钱切除了,还有留恋吗?那就表明断舍离。她说:“好歹也随了你几十年,总有感情的。”嗯,你赢。
   小时候,还没有消费者维权意识,我老老实实低头等他把头剃完。我想那血不知止住了没有,会不会蚯蚓那样一路蜿蜒下来。阿发老师问那顾客,电鱼的网兜好做不?需要什么材料?那顾客说:“很方便的,就是普通的网兜,加上电瓶,电缆电线。阿发老师要电鱼吗?我们一起来吧?管理比较严的,我们可以晚上解了小木船,撑出去,好了再系回来。”
   我想起我父亲平时得空去摸螺蛳,也是这样操作的,漫漫长夜,孤枕难眠,心事重重,夜不成寐,就提了只铅桶,解开打船老大歇在岸边的小木船,撑开去,沿塘河岸边一路摸过去,到黎明时分,能提满满一铅桶螺蛳上岸。用尖嘴钳绞掉螺蛳尾巴,拿姜葱蒜酱油黄酒等作料搅拌炒开,味道相当不错。一家人各打碗饭,围坐在一起,吱呀吱的,吸成一片,很是可口下饭。那时没有企业污染排放,原生态环境,不像现在收了螺蛳,放在文成永嘉溪里养半个月,说是生态螺蛳,内行人一眼就看透,把它叫做尼姑螺,也不知出处何在。这是一种误解,做尼姑不是走过场。
   但是私自用船次数多了,打船老大万一也是心事重重夜不成寐,或有第六感心神不宁踱步出来看看,小船不见了,打个激灵,一路跟踪追击,发现无偿被迫营业,也会劈头盖脑一顿臭骂。而且,你伸手去河岸石头缝摸多了,有可能顺手掏出一条滑溜溜水蛇来,吓得赶紧扔到远远水中。蛇儿在水面上打个唿儿,察看一下方向,潜入水中。水面留下一个漩涡,荡漾开去,逐渐复归于平静。你手里还滑腻腻的。
   言归正传。他拍我的背,让我去洗头。凳子不见了,可能被多出来的顾客拎走垫在屁股下了,我就那么弯着腰,半站在那里等。洗头不是斩立决,而是漫长的等待过程,待煤球炉上的水烧开,经过凉水勾兑,倒进墙上水箱,有的老师会伸手探一下水温。因为翘着屁股的我,不知道即将淋到头上的水是凉是温,所以会有一点压力。洗脸盆下面的老管子没套牢,容易间歇性脱落,水箱里流下的水,经过洗脸盆,打个旋儿,再从圆孔里,浩浩汤汤带着我的发茬以及肥皂泡,哗啦啦地冲在塑料鞋里。我的塑料鞋,就像汪洋中的两条船。我也不敢抱怨。他摸起塑料管套回去,问我:“有问题吗?”我硬着头皮,胆怯而倔强地摇头:“没问题。”怎么可能有问题呢?我敢有问题么,您手里握着剃头刀呢。我看过一本连环画,写的是一个剃头老师,一刀割断了日军伍长的喉咙。我经常做恶梦,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伍长眼白倒转。
   姐给了阿发老师五分钱,他接过去,说涨价了,男头八分钱。其实那时这店没剃女头,清一色是老老头的剃头老师,女客不敢上门,一脚踩空了进来,男人的眼光齐刷刷扫过来,胆小的能当场晕头转向:“对不起,走错了,您继续。”女头都是一个叫批头秀红的女老师那里打理的。但这男店可能也在努力拓展业务,从他预设的名称可见一斑。姐随机应变,说我们回家拿给你。他一扬手,把五分硬币啪的扔到玻璃镜下方边沿的塑料盒里。边上是杂七杂八的刷子、抹布、电剪、手推剪、头蜡等等家什,看上去都油腻腻的,焕发古董一样的茄皮紫、枣皮红、鳝鱼黄、蟹壳青。可见什么东西盘久了都会包浆,而且五味杂陈。
   我看见每个剃头老师玻璃镜下的边沿,都搁着一只旧兮兮的塑料盒子,可能他们是自负盈亏,各赚各的,月头月尾给革命领导小组交管理费。和我父亲的革命领导小组下,那九间药店一样的经营模式,都属于二级核算。他说:“下次拿给我。”他拍一下椅子背,侧脸示意一个老头子上座修刮。
   我俩赶紧乘机跑开。我边摸着头边跑。短发茬扎在衣领里,贴在皮肤上,让人很不舒服。回家赶紧洗个澡。过一个多月以后,我又该去剃头了。娘常说,有力长指甲,无力长头发。我的指甲和头发都快长,不知算有力还是无力。我磨磨蹭蹭拖拖拉拉不愿剃头,时间成功地拖延了几天,我开始变得毛发拉碴的。但是水滚避不过涌汤,该剃的头还是要剃。总不能留长发扎小辫子,那太颓废,咱毕竟是正经人家娃儿。当然,青年时我拨乱反正想变坏,留了好几年长发。去五角场海军大院培训,特地赶到南京路大光明烫了爆炸头,回来把隔壁老王家孩子给吓哭。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离家不远,熟门熟路,今天姐上学,我独自磨蹭着到了剃头店。依然是一派喧闹的情景,顾客和剃头老师有一句没一句交流,但没有看见阿发老师,他的椅子空着,破天荒没有顾客等候。我问边上面善的老师:“那个,老师,那个阿发老师在吗?”他瞟我一眼,说:“不在。剃头吗?”我说:“剃头。”他说:“你剃头,哪个老师有空,都可以剃。”我因为心里记挂着偿还那三分钱债务,踌躇又踌躇,考虑很长时间,又问:“阿发老师什么时候会来?”他说:“不来了。你认牢他剃吗?”我说没有,随便谁剃都可以。他说:“那你上来吧。”
   他把刚从顾客肩膀上解下的护身布啪的抖开,围在我的身前。我坐着,心里翻江倒海,学林黛玉一样多愁善感。剃个头,就把四大名著想个遍。阿发老师为什么不在呢,他不要我那三分钱了吗?是不是要等到下个月再还钱?万一我熬不住,嘴馋买零食吃了呢?我木偶似的坐着,安安静静地让老师剃了个杨梅头,老师拍拍我的肩膀,说:“好了。”我交给他八分钱,他还给我三分。我问:“不是八分钱吗?”他说:“我还是五分钱。他们老师头,我们蛤蟆头。”他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微笑。我打量他,是一张正常人脸,看不出是蛤蟆头。
   回到家,母亲见了,在我的细发茬上轻拂一下,说:"今天这细儿头剃得好,剃起光光生生。”头剃得好不好,是以光生不光生为标准的。
   我跟着母亲去上班。暑假里,天天呆在母亲上班的工场混伙食。路过供销社门口那个图书柜台时,我又绕进去看了一眼,我想买的那本连环画《地道战》,和其他连环画一起,安静地躺在玻璃垫片上,我蹲下身子,努力往玻璃条的底部往上看,还是两角五分,印好的价格,没有提价。可我还缺一角钱。
   时间不紧不慢地过去,我的计算方法是以剃头次数为标签的。不管出于想把那三分钱据为己有的心理,还是怕再和阿发老师接触,我后来情愿绕个大圈,也要走上十五分钟,到九里汇头的红卫理发店剃头。我口袋已经有一角五分钱,其中包括那三分钱,和蛤蟆头老师手里省下来的三分钱。它们在我口袋丁零当啷搁了几个月,没有用出去,也不敢告诉母亲我欠着剃头老师三分钱。
   几个月后,我走过南垟桥头那个巨大的路廊时,忽然发现边上新开一家酒米店儿,水果糟杂三六九等什么都有。我是个好奇宝宝,喜欢观察,左顾右盼,在摆满整个店面的摊位后,我发现一张让我做梦都会惊醒的脸,单眼皮双眼皮耷拉着,甚是苍白。我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脖子,这张脸,真是太熟悉了。更让我惊诧的是,他少了一条胳膊。
   经过他门口的次数多了,我浑身上下不自在,总得还了这三分钱才能心安理得。某一日,我从学习小组做了作业出来,单独一个人去我母亲单位混饭吃时,绕到阿发老师摊位前停留一下,我浏览一圈,想起李逵说的嘴里淡出个鸟来。最近没什么荤菜可吃,口水冷淡,我对那个菜头条儿感兴趣,嘴里不由自主生出一点津来。我指一下酱菜头,问:“这个,多少钱?”他抬起眼皮看我一下,说三分钱。明白我想要,他伸出左手,揭开大玻璃瓶的盖子拿菜头条儿。换个姿势,他动作还不大熟练。他先把盖子搁在板上,然后夹出三条菜头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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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印记。时光倒流半个世纪,那年那月,消失的剃头店,对于江南诸多小镇来说,都是一道独特的风景上。因为编者的童年时期也生活在这样的小镇,对这个特定时代特定区域的“物象”记忆深刻,它既是人们理发的公共场所,也是镇上“小道”消息的发散地。这是一篇回忆童年剃头趣事以及与剃头相关的人物情感散文。作者以童年的视觉,以“剃头店”为媒介,以略带幽默的文字,向我们讲述了那个年代小镇人淳朴的情感生活。这是作者个人的回忆,其实,也是一个时代的印记。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但我们不应忘记来时的路。本篇散文语言朴素,情感抑制,场景描写细腻,年代感鲜明。佳作。流年荐阅。【编辑:一海明月】【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11202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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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一海明月        2021-11-25 23:39:06
  作为编辑,本人特别喜欢读这样年代感鲜明的文章。感谢作者分享。写作快乐!
回复1 楼        文友:乔个休        2021-12-10 09:44:27
  问好一海明月老师!
2 楼        文友:一海明月        2021-11-25 23:52:14
  这篇文章也勾起了我的回忆。我高中以前,一直生活在一座临水而建的乡级小镇,剃头店,确实是我们那个镇上一道独特的风景。剃头师傅,不仅手艺精湛,在我心中,他们个个是说“相声”高手,从他们口中听来的消息,都是故事。
   说明一下,那个时代的剃头店,不是个体的,是集体的!
回复2 楼        文友:乔个休        2021-12-10 09:44:39
  非常感谢您!
3 楼        文友:闲云落雪        2021-11-30 22:09:05
  剃头店,一个时代的记忆。那时候的剃头店尚没有私营,人和人之间简单淳朴,就像文中的阿发师傅和“我”。一篇非常有质感的散文。
闲云落雪
回复3 楼        文友:乔个休        2021-12-10 09:44:59
  谢谢闲云落雪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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