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流水悠悠，往昔眷眷。
　　 民中建校三十年了，我在民中度过二十三年。二十三年的大多时光，我就在校园的三四栋教学楼间往来穿梭，迎来和送走了无数学生。
　　 三年、三年、又三年，时间飞逝，季节轮回，转眼民中“三十而立”，我也在几栋楼间辗转过了小半辈子。这样的人生是悲催的，还是幸运的？我不去想。因为有些事情，我们永远想不明白。只是年岁渐增，过往的岁月会时不时地跃入脑海，让你蓦然回首。可该从哪里开始回忆我的民中故事呢？又是一阵纠结，居然成了一个心结，剪不断，理还乱。也许只缘身在此“校”中吧。人就是这样，身居其间，就常常看不真切，也想不明白。
　　 直到昨天，我站在了一个合适的高度、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看校园——从高三五楼打量楼前的大片劳动实验基地和一排青甘杨——忽然心里一亮，似乎寻到了一条路径。
　　 昨天我到五楼一七六班监考。记得高二时监考过此班，当时有的学生交头接耳，有的孩子呼呼大睡，实在无聊的孩子会抬头数天花板，我必须来回走动反复提醒。可一进教室却发现，现在他们奋笔疾书，认真作答。教室“心愿墙”也贴满了“高三加油，数学及格”、“考上西南政法大学”、“要是高三不努力，航校一起做兄弟”等自励纸条。我松了口气，安坐讲台，偶尔望望室外。天气晴好，楼前的劳动实验基地十分热闹。初中部的学生们如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雀儿，跟着他们年轻的班主任在秋阳下挖地、浇水，干得热火朝天。远远看去，一群蓝白校服扎堆在冒出星星绿意的黄土地上，十分亮眼。
　　 劳动实验基地旁有十多棵青甘杨，它们挺立在老高三楼与新高三楼之间，与民中同龄。记得今年重阳节，王慧师傅给我发来两张特写照片，那是李国顺师傅的因劳动过度而扭曲变形的手。李师傅是学校的老员工，栽种过这些青甘杨。我看到照片的第一眼，除了震撼与起敬外，立马想到树上那深深的沟裂，仿佛有一肚子故事要倾吐。这排树曾长到六层楼那么高，去年冬天被拦腰截断，今春又倔强地长出不少枝叶，现已染上秋霜。它们那粗粝沧桑的模样不符合大众的审美，可我喜欢那种峥嵘之美，它们的昂扬气度自有其不言之教。它们是静谧校园的守望者，也是一届届高考的见证者。见证了民中一批批学子的奋力拼搏，也见证了曾经的辉煌与遗憾。
　　 我站在顶楼窗扇里，一时望向菜地间劳动嬉闹的学生，一时看看教室里埋头做题的学生，居然很享受眼前的情境，遥想古人“晴耕雨读”、“耕读传家”、“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等关于读书与务农的励志教诲，不免感慨。记得叶圣陶先生说，教育是农业不是工业，它有一个缓慢的生长过程，不能拔苗助长，它是一件慢工出细活儿的事，需要精耕细作，需要“顺木之天以致其性”。又想起大仲马在《基督山伯爵》中说“人的一切智慧包含在‘等待’和‘希望’四个字里面”，更有些领悟。
　　 思绪纷飞之间，脑际突然蹦出“守望”一词，一时喜悦起来。在教书这条平凡之路途中，仿佛第一次找到了一条让自己不再抱怨或者惋惜的理由，可谓豁然开朗。其实，我们除了在课堂兢兢业业地传道授业解惑外，还可以有另一种更好的教育姿态，即守望成长。
　　 让树长成树，让花开出花。这就是教师“守望”讲台的意义。可明悟此理，我用了太长时间。
　　
　　 二
　　 我的高中教学生涯，是在校园的逸夫教学楼开启的。
　　 逸夫教学楼是校园最具历史感的建筑，墙基纪念匾上有记载：“一九九一年邵逸夫先生捐款50万港币修建教学楼。”三十年经风经雪，墙体上的“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八个大字已残落。那时的校园，只有逸夫教学楼这一幢六层楼，初一到高三，从低到高各居一层，六个年级二十四个班，师生在一栋楼内出出进进，拥挤也亲近。
　　 全校只有几十个教职工，哪家有什么红白喜事需要帮忙，会全体出动，融洽得似一家人。每到饭点，哪家的饭熟了就朝哪家奔，于是，最会做美食的满维珍老师，自然成了老师们心中最美的神。去她家蹭过多少次饭，我也记不清了。
　　 青涩的我，二十多岁，对教材的把控、学生的管理毫无经验，更谈不上什么教育理想与情怀，多亏梁祖国、覃永大、陈银瑜、向佐芝等老师真诚的鼓励与毫不保留的指引。学生也十分可爱，总能包容我的诸多不足。懵懵懂懂中，送毕业两届学生，不觉辛苦，更多是充实。
　　 那时，民中刚办高中，高考成绩排名靠后好像也不是多丢人的事，记得所教学生高考成绩全市排名第六，还被王兆业校长在大会上表扬过。
　　 老师们教学之外有闲暇，我们在煤屑铺就的小操场开运动会，还成立校园文学社、校园电视台。我们带领学生去过镇远、凤凰、五雷山等地采风，从没担心带学生外出会有意外。
　　 前几天，接到了高十二班一个学生的电话。三十七岁的她已是两个娃的妈了，仍然如当年的高中生一般，兴奋地回忆起我曾说过的、而今早忘的、她仍记得的话，与我分享她在不久前的一场官司中，舌战知名律师的喜悦。当对方问她是哪个法律院校毕业时，她骄傲地回答:没上大学，大庸桥民族中学高中毕业的！
　　 二00二年时，我校与师大附中联谊办校创建了广益班，附中老师来我校支教，主要在环宇科技楼里开展工作。三年后，我校老师接手广益班。我在环宇科技楼先后毕业了5届学生。此楼盛放过我的汗水与笑声，也装满多种复杂滋味。对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我的记忆是深刻的，总会想起那些默默耕耘的寂静时光。在此，从随笔日记中摘录一些小片段，即便有些文字现在已不喜欢，有些看法如今已改变，可那时就那样了，抹不去的：
　　 2013年3月27日阴
　　 将头从那厚厚的答题卡中抬起来，拉开窗帘，才发现那一排高大挺拔的白杨树不知什么时候已枝繁叶茂、绿意盎然了。
　　 整个冬天，甚至整个三月，它们一直昏睡不醒，光秃秃的的树干木然地呆立在办公室窗前，入眼的只有荒凉枯寂。也许是春雷惊醒了它们，也许是春风吹醒了它们，似在一夜之间，它们就整整齐齐地穿上绿装，精神抖擞地站在窗前，装饰着我们的窗子，装点着我们的庸常日子。
　　 窗外的风景遵循着大自然时序更替的规律，变化着，循环着，窗内的人呢？窗内的人基本在重复度日，走过昨天，走在今天，也必将周而复始地走过明天。
　　 十个月了，我们无烟办公室常是静悄悄的，我们大多时候背对背各自忙各自案头的工作，备课、改卷、研究考纲……人在高三，永远都有做不完的题，考不完的试，改不完的卷。几个文科老师在密密麻麻的资料书上圈圈画画，几个理科老师埋首在茫茫题海中写写算算，打破沉默的常是前来问问题的学生。偶尔谈谈新闻、聊聊心情、骂骂不合理的现象，家里的事谁愿说出来分享就分享，不愿提及也都不问……
　　 2016年5月25日雨
　　 夏已至，天犹寒，漫漫雨夜，天下高三一般黑。幸运的是，孩子们学在民中，有食堂的爱心夜宵前来送暖，有全校师生的美好祝愿前来助力。此时，教窒里飘荡着学校免费提供的包子肉香、苹果清香，也飘荡着凉风送来的桅子花香……此时，窗外雨潺潺，室内笔沙沙。孩子们凝神静思，埋首向前。再苦再累不掉队，再难再险不放弃。有梦想就有疼痛，有疼痛才有进步。高三是生命中一段较公平的时光，人生，总要有这么一次为梦想拼尽全力。此时，黑板左侧写着“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仅剩12天了”。真的好快，周考月考，一模二模，起起伏伏的成绩，起起伏伏的心情。眼看着窗外的白杨绿了又黄，黄了又凋，凋了又绿。四季走过，高三散场，季节从不等人，转眼又是三年。
　　 临近高考，总有些贴心的关怀不能忘记，总有些奋斗的背影让人感动，总有些美丽的画面值得定格。
　　
　　 三
　　 新高三楼投入使用不到五年，我在此送别了一九届学生。
　　 于我而言，那届学生印象最深，教师子女多，其中有一个特殊学生，就是我儿子。
　　 教他三年，咱们母子基本能和平相处，不至相看两厌。儿子生在校园、长在校园、学在校园，与一群教二代东窜西钻，上蹦下跳，一晃到了高三。经历“呐喊”“彷徨”后，他也懂得“朝花夕拾”了，常在教室学到十一点才回家。我就在办公室等他，一墙之隔，他学他的，我读我的。很怀念那段陪儿子朝梦想奋斗的高三时光。我无需多言，只需静静陪伴、默默守望。教育不是注满一桶水，而是点燃一把火，孩子已开始努力，做家长的就不必焦心，多给孩子一点成长时间，他自会长成他想成为的样子。
　　 那年所教两个班的高考语文平均分有一百一十多分，高考作文题目要求写一篇与“劳动”有关的演讲稿，遗憾的是，我校的劳动实验基地没有成型，一九届学生没有机会在菜地亲身实践，如果他们能像鲁迅一样在童年时有个“百草园”，像汪曾祺一样在成长中有个“花园”，我想他们的文字会更有温度与高度。
　　 楼前的这片菜地，刘经让校长来后才渐成规模。建校初期的民中校园面积不足五十亩，与师大附中联谊办校后，扩建校园才有这块地，原本打算建一个学术报告厅，最终没有遂愿。荒弃多年后，学校始建高三教学楼，楼前空地撒满花种，春夏之交，会有一片绚丽夺目的花海。高三学生在紧张复习之余，可来花前放松紧绷的神经。风和日暖，花期很长，孩子们毕业时也没凋尽。只是，不久后，播撒花种的谷兴国师傅去世了，管理花圃的王慧师傅退休了，曾经的姹紫嫣红开遍，也就那么昙花一现，花海只能永存心海了。这两年，菜地分到各个班级，成了孩子们的开心农场。
　　 今年六月，刚搬来高三楼时，眼前的劳动实践基地绿意猗猗，蔬菜可摘。遇上疫情，拉长了暑期，秋季开学时，楼前杂草疯长，满目狼藉。土地就是这样，不种庄稼就要长杂草。就像我们这二0二二届学生，高中三年经历了两次疫情，学业受到一些影响，进高三后连续几次大考，成绩不尽人意。
　　 月考总结会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气氛有些沉闷，走出会议室，暮色四合，庭树萧萧，严霜结草。将视线对准楼前那片最意味深长的风景——劳动实验基地，远远近近事，浓浓淡淡意，一齐浮现眼前。
　　 其实，复习备考本就是一件平常事，高考不过是孩子们迈向社会的起点、而非终点。我们的职责是平整土地，而非焦虑时光。当好遵循规律的农夫，该浇水时浇水，该施肥时施肥，该等待时等待。种菜如绣花，是细致活儿，需要足够的耐心，每种蔬菜从生长到成熟各有不同的时期，相信泥土会公平地让辛勤耕耘的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当然，也要坦然接受老天不作美时送给你歉收的礼物。
　　 每天清晨六点五十分，年级组长刘运林老师会准时在三楼守望，十一个班的班主任会准时在教室门口守候，七点三十分，双语老师会准时进教室组织早自习，晚上十点，有晚自习的老师才结束一天的工作。
　　 工作疲累时，我们会去楼下的菜地走走，踩着松软的泥土，闻着久违的土腥气，观察种子发芽，欣赏植物开花，看蚂蚁结队搬运食物，看笨重的蜗牛在青菜叶上缓慢挪动，就会明白跟单纯的泥土打交道是多么愉悦的事。在这里，每束阳光都有照耀的理由，每种蔬菜都有自适的风流。我们都是从土地中走来也必将回归土地的人，人的一生需有仰望星空的诗意，也需有脚踏厚土的坚定。漫漫长途，更应放低身子去亲近大地，知道自己的来处，明白自己的归途，清洁思想，朴素生活，一辈子才会踏实安稳。
　　 梭罗曾在《瓦尔登湖》里写道：“我来到这片树林是因为想过一种经过省察的生活，去面对人生最本质的问题。”
　　 我站在这片虫鸣鸟叫的菜地，面对着一畦一畦的绿色希望，仿佛越来越清晰地看到了教育的价值和教师的人生的意义。
　　
　　 2021年11月26日
　　 （百度搜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