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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在狮吼与熊舞之间(散文)


作者:汗漫 童生,896.0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446发表时间:2021-11-30 10:29:15

01
   多年后,我们会说:一切都在庚子年或者说二〇二〇年春,发生剧变,从每一个人到全世界。
   元月二十四,在上海至南阳新开通的高铁上,我周身充盈还乡过节的快乐。刚下车,就被次第传来的封城封省消息迎头痛击。在医圣张仲景长眠的这座小城里,一种空前的焦虑和迷茫包围了我。疫情猝然爆发、蔓延,像一个阴影中的蒙面者不宣而战——其战略目的是什么?支撑资源是什么?进攻路线与打击半径是什么?
   我坐在母亲身边的沙发上,像孤儿——孤独面对一瞬间天翻地覆的世界,发傻。终日握着手机,紧盯微信里苍茫的人间:无数空阔的大街、自闭者、忧郁症。十字路口,红绿灯在反思此刻的交替闪烁有何意义。高速公路上,一个驾车徘徊、没有出口能接纳的痛哭流涕者。雨中,手捏父亲胸部CT照片的孩子。阳台上敲锣呼救的女子。因隔离无法将蜂群转移到花期里去而绝望自杀的养蜂人。源源不断奔赴抗疫一线的军人、医生、护士。跨国采购抗疫物资的企业家。面对空无一人的观众席演奏的交响乐团。电视、收音机中悲壮的合唱与旋律。迅速落成的雷神山医院、火神山医院、方舱医院。新闻发布会上语无伦次遭到撤职的官员。为疫区捐献白菜、土豆的农民。向被封锁的医院投送药物、食品的直升机。自发组织起来到工厂里生产口罩的画家、职员、编辑、学生。为医院免费送餐的餐馆老板。每天递增的确诊病例、死亡数字……
   “眼前江汉寸心同。”后来被专家们定名为“新冠肺炎”的这一疫情,酷似二〇〇三年春天的非典,但戴着崭新冠冕,在人类肺腑间春游,甚至想夏游、秋游、永久旅游下去?
   我在故乡紧盯远远近近的人们。担忧,感动,愤怒。尽管这担忧、感动与愤怒,仅仅能证明自己还不算是冷血的人。“无日不瞻望”“无夕不思量”。像白居易那样瞻望与思量,但眼力与心力一概匮乏、软弱。小弟从药店里买来最后十个口罩,成为全家的重要战略物资。储存了米、面、蔬菜和矿泉水,像进入战时状态。吃完最后一棵青菜,我才戴上口罩下楼采购,如同无脸见人、把柄多多的羞愧者。靠目光与菜场里寥寥几位售货员交流,嘴巴像加装上了弱音器,低哑,沉闷。回家,把口罩很怜惜地取下来,用电吹风灼热、吹拂、消毒,以便再次使用……
   闷在家中时间长了,到李白多次来过的白河边晃荡。
   这一条发源于伏牛山的河流,下通江汉、东海,是衔接南北的水路要道。中国南方北方之间的分水岭,就位于伏牛山顶峰。秦代修筑的一条“东南方驰道”,西起长安,经南阳直下襄阳抵达江南,唐代改建提速后定名为“东南大道”,大致上就是今天的G4等等几条高速公路的基础。南阳,自古以来就是中国悲欢的过渡带、华夏情仇的敏感区,无数诗词、戏曲、小说,从盆地传奇故事里获得表达的动力和资源,比如《三国演义》《南阳关》等等。在这场突然爆发的疫情中,南阳态势同样关涉全局。电视新闻中,一个高级别官员来到盆地与湖北接壤处,眺望着,脸色苍茫,像诗人。
   “朝涉白水源,暂与人俗疏。”李白在白河边如此咏叹。庚子年,我与世俗人间的疏离很被动,很恐怖,远没有李白主动游荡的自在和舒畅。“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这是他在白河边写下的另一句子,献给在南阳相别的友人崔宗之。浮云与落日,亘古如是,为人间情意的恒定永在,提供旁证和旁白。庚子年,同样在白河边,相识数十载的旧我,对一瞬间陷入“困顿和匮乏”的新我,又如何能挥手一别,“萧萧班马鸣”?
   河边柳树按正常节律萌动,细枝条上嫩绿的芽尖,远比路上的行人稠密。燕子与喜鹊,成群飞过河面,但没有传来好消息——它们,是化了妆的乌鸦?
  
   02
   狮吼熊舞,是南阳汉画像石《傩戏图》中的景象:左右二人头戴面具,秉剑持矛,扮演代表瘟疫的怪兽;中间一人,以狮子头引领全身,着熊皮,徒手与两侧恶势力搏斗。形势壮烈,星朗云飞。
   这是祖先们在冬春时节经常表演的驱疫仪式。疫情,大都在冬去春来之际出现。狮子与熊,是站在人类一边的吉兽。
   南阳以汉画著称于世,卧龙岗下建设的汉画馆内,收藏有许多描述驱疫场景的汉画像石,线条简练、遒劲。鲁迅关注南阳汉画,收藏有众多画像石拓片。东汉时代,南阳冠以“南都”“帝乡”之名,达官贵人云集,死去,就以画像石装饰坟墓四壁,试图在石刻的景象里得到安慰、长眠。那也是一个瘟疫频发的时代。医圣张仲景在南阳出现,在东汉出现,是必然的。周围的伏牛山、桐柏山、秦岭,药材植物繁盛,是必须的。历代以来,本地中药作坊、制药厂众多,以“仲景”为品牌的药物众多,是必要的。“多病所须唯药物”,杜甫明白,我也明白。眼前疫情,何种药物可以根治、完结?
   曾履任长沙太守,张仲景的政治敏感力与疫情洞察力,自然非同一般。其在天之灵,能否感受到二〇二〇年春寒的异样?这异样的春寒,席卷全球,迥异于远古疫情的局部性、短期性、简单性。世界是平的。南阳四周的群山,也无法使盆地自安、自治于世界之外。张仲景墓,位于南阳老城区,八十年代被扩建成盛大的医圣祠,距离我母亲家只隔几条街道。医圣祠旁边,有通往白河的支流温凉河,懂得人间的温暖与凉意?
   春节期间,专家、学者开始在网络、微信中,频频提及张仲景及其著作《伤寒杂病论》。国家推出一版又一版治疗方案,在各地实施,效果明显。其中,“清肺排毒汤”就来自张仲景的一个古老配方:麻杏石甘散,射干麻黄,小柴胡,五苓散……
   南阳完全没有了过年的喜乐气氛。冷清。到处传来断路、封村、驱离探亲者的消息。若干远途出游的朋友,被迫中断行程,成为酒店里的流亡者?而巴黎,一个女子隔离在家把修长双腿搁在阳台栏杆上的照片,让我感觉,她依然在海岸线上晒日光浴。在不安中保持安定的力量,有多么难,就有多么必要。
   “水饺还是要吃的。”母亲说。全家围绕在一起包饺子。餐厅里预定的一次大聚会取消了。北方人过节必吃水饺。为应对东汉频频爆发的瘟疫,张仲景在街头架起几口大锅,把羊肉和驱寒药材放锅里熬煮,捞出切碎,用面皮裹成耳朵形状,命名为“饺子”。煮熟后分给求药问病者,再端上一碗碗热气蒸腾的羊肉汤……南阳盆地有民谣广泛流传:“十月一,冬至到,家家户户吃水饺。”“迎客的水饺送客的面,天长地久人平安。”
   在我就职的医药集团,春节期间就复产相关药品,配送至抗疫一线。工人们日夜劳作,在封闭管理的厂区席地而睡。穿着厚重防护服的科研人员,轮番进入实验室,启动病毒样本的分析研究和疫苗研发……
   除了在微信中点赞、致敬,我能有何作为?
  
   03
   搜索到一部老电影《医圣张仲景》,埋头看。其中细节,自然出于编剧的想象。汉代久远,关于张仲景的史料记载寥寥,困扰当代研究者。
   《隋书》(成书于初唐)曰:“张机,字仲景,南阳棘阳人。”
   《古今医统大全》(成书于明嘉靖年间)曰:“张机,字仲景,南阳人,受业张伯祖,医学超群,举孝廉,官至长沙太守。凡医治诸症如神,后人赖之为医圣。”
   “棘阳”,古地名,位于当下新野县一片田野。那里,是后来《三国演义》中“火烧新野”情节发生的地方,是诗人庾信、岑参相继萌发的地方。尽管身世抽象,毕竟有《伤寒杂病论》传世,张仲景因而获得无限的怀想与追思。
   医圣祠内有张仲景雕像,《伤寒杂病论》扉页有张仲景线描肖像,瘦削,苍凉,关于“仁者爱人”的一种象征而已,不必考证是否酷肖其面貌。需要创造一个理想的张仲景,像河流需要创造一个高拔的源头。
   战争、饥荒、瘟疫,是人类长期面对的三种灾难。根据《中国古代疫病流行年表》,自汉代,至清末,中国曾发生过五百五十五次大规模疫情。张仲景探索出的六经辨证治疗方法,使汉末人口数量得到基本稳定。明清,吴又可、叶天士、吴鞠通等名医,继承并发展张仲景学说,成为所处时代的拯救者。庚子年,英雄一如既往出现于悲剧的高潮部分,去创造一次转折。通过电视、手机眺望他们,像观众,如此而已。我大约只适宜在喜剧、肥皂剧中露面,以小角色表达无聊和平庸。
   整个春节期间,看了二十余部电影,吃了若干碗水饺,以此转移对现实和未来的忧虑。体重迅猛增加。屡屡走神。电影中所有人物对白,都能让我联想起疫情期的人类处境。因为,一切电影主题都是人性,都是生、死、爱、绝境、孤独。
   法国导演侯麦的镜头里,有浓烈的阳光、葡萄园、女子,像梦境,遥不可及。日本导演是枝裕和的叙事中,关于家酿果酒,有这样的对话:“姐姐,要甜一点还是酸一点?”“酸一点。”“要浓一点还是淡一点?”“浓一点。”好电影,就是这样平和与日常,好生活也应该这样平和与日常。
   在南阳盆地东侧,余冲村,祖父余孟光培植一个巨大果园。他喜欢酿制樱桃酒,逗引我去喝。醉了,一个小孩在树荫里睡了整个下午。蚂蚁沿着手臂这条长路,走上一张不平坦的、为未来开始储藏泪水的小脸……祖父死亡,美景早已消失。余冲村与我的关系,仅仅剩下四座祖坟,像拴马桩,让一个人的命运在奔腾中不至于陷入虚无。我有来路,就有归途,一个民族同样在来路与归途之间,永远不绝望。
   疫情期,南阳市区乃至整个国家,大大小小的醉鬼和酸酸甜甜的醉意,都消失了。只有那寻常的醉意,才能灼热身心。
  
   04
   母亲家的阳台,正对白河。我抬头看看河水,让内心也像它那样平静下来,低头看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的散文集《另一种美》。其中,有这样一个故事:某年冬天,扎加耶夫斯基和另一诗人开车去华沙演讲,半路上困在雪地里。直到一个农民出现,把汽车抬到大路上。两个诗人去华沙的目的,是为了发出呼吁、救助农民,一个农民却在雪地里救助了诗人。“并非没有一点羞耻之感。”他这样嘟囔着、写着,像我嘟囔着、写着。喜欢一个人,是因为在他的处境中看见自己。
   拥有类似羞耻之感的中国诗人,大约很多。抗疫一线那些大夫与护士,有情有为。试管与手术刀比一支笔有效有力。或许,阅读与写作的价值,仅在于自我治理与精神消毒罢了。为那些在医院或实验室一角沉沉睡去的人,写写“白衣天使像云朵”一类句子并能获得稿费?轻浮而可耻。
   明末清初的思想家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说:“一为文人,便无足观。”显然,他对酸腐文人持轻慢态度,赞赏高才者去选择“科学的考证”一途。用顾炎武的眼光看,我大约连被轻慢的才资也没有,以科学的考证去经邦救国,更无可能。仅仅作为一个可有可无的旁观者?但旁观也是介入,辨认与见证同样是一种药品般的纠正。
   我喜欢苏轼,在他身上看见理想的中国士子形象——立德、立功与立言,兼善并美。元丰三年,即一〇七九年,黄州瘟疫蔓延,苏轼正处于贬谪期。在研读《伤寒杂病论》《千金方》等等医书基础上,他拟定一个处方:肉豆蔻,木猪苓,石菖蒲,茯苓,黄,石药,白术……十年后,任杭州知州,再次遭遇瘟疫,苏轼在城中心的众安桥边,建起中国历史上第一座传染病医院“安济坊”,拯救民众无数。
   “微斯人,吾谁与归?”范仲淹在南阳盆地里的邓州,写下《岳阳楼记》,这一收束全篇的句子,让人惆怅万千。他的另一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让我对自己的小忧乐与天下之间的关系,缺乏信心。幸而有张衡、张仲景、苏轼、范仲淹这些巨擘俊彦不绝涌现,方使得华夏中国屡屡浴火而重生。
   扎加耶夫斯基的《中国诗》,写到千年前的中国诗人,在雨水整夜敲打乌篷船的响声中,“内心终于获得平静”,而当代的“诗人们都十分重视获奖和成功”,又如何能克服内心的骚动与迷乱?的确,不少写作者手中的笔,混同于眉笔、口红、塑料花、计算器。他们对自己携带的病毒,不知不觉,像无症状感染者。庚子年这场疫情,像雨水整夜敲打乌篷船,教育我重视寂寞和失败,祛除虚妄与浮华。
   尚可自我安慰的是:一个写作者,若能在纸上自救,继而让阅读者获得勇气和力量,避免沦陷于共同或个人性的恐惧、困境,就是在维护语言的尊严、人的尊严。这一支笔,就能拥有铁锹、手术刀、针管的形状和力量。
   通过微信,为某医院护士群体捐款以购买防护服,表达感激,缓解羞耻。
  
   05
   一场疫情,让所有人都似乎拥有了诗人气质——无济于事、有伤于心肺的诗人气质,对提高免疫力、抵抗疫情不利。但需要诗性的语言,来抵御绝望。
   来自异国或运往异域的抗疫物资上,“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等等诗句,传达着古老言辞里永恒的美意深情。各种“云朗诵”“云诗会”,使无数心灵在自闭与分裂中,得以整合与修复。
   “每首诗都是哀歌,因为一首纯粹赞美的诗是不可能存在的。”以色列诗人阿米亥,终生书写“爱与死亡”这一主题。他相信诗歌具有治愈创伤的力量,一个母亲“如果用有韵的嗓音唱出所有的坏事情”,那就是一首诗,就能安抚一个孩子。把“所有的坏事情”唱出来,是诗人的责任。“用现实来医治现实”,还是阿米亥的话。换言之,用哀歌来医治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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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狮吼熊舞,是南阳汉画像石《傩戏图》中的景象,是古代中原地区民间举行的一种仪式。2019年春,一场猝不及防的新冠疫情席卷而来。作者站在医圣故里南阳,一双敏锐而忧心的眼睛,透过家乡的现状,放眼全球,纵览古今,将疫情期间人们的生存状态细数笔端,一腔悲悯之情溢于言表。他希望医圣再世,为百姓祛除病魔;他祈祷一场狮吼熊舞,斩妖除魔;他盼望家乡春暖花开,人民安居乐业。文章视野开阔,高屋建瓴,在现实与历史中穿插,巧妙地将民俗文化,中华医学,人文诗歌融合在一起,悲悯而不悲观,丰富而不杂乱。文化底蕴深厚,充满人文关怀。让人在最困难的时候,看到光明;在早春二月,憧憬真正春天的到来。这是我读到的关于疫情最深刻、最动人的一篇散文,倾情推荐阅读!【编辑:燕剪春光】【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1120500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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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21-11-30 10:30:59
  在疫情持续快两年,新的变种病毒再次袭击人类,读到这样一篇关于疫情的佳作,显得特别有意义。感谢作者的创作。期待更多的精彩!
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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