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陡峭无比，台阶两侧光滑圆润，看不到任何一个可以抓的地方，似乎是人为打造的一面大理石绝壁。每一个台阶都高过我的肩膀，台阶上沿向外倾斜。向下看，脚下烟雾缭绕；向上看，崖顶平坦，鲜花姹紫嫣红，但似乎遥不可及。我顿然回首，才发现妻子和女儿没能跟上来，此刻崖下人流攒动。她们在哪里？我想呼喊，但嗓门似乎被棉花塞住了，终是没声音喊出，于是我纵身一跃……
　　 熟睡在我身侧的女儿被我在这夜深人静的一脚踹醒，哭了。妻子闻声也忙转身轻声拍着女儿，嘴里迷迷糊糊地抱怨着我：“你发神经啊，大半夜干嘛呢这是……”
　　 带着突突的心跳，怀着万分歉意，始终无法再入睡。辗转反侧，继而又引起妻子一串抱怨：“你吃撑了？还要不要我和孩子睡觉？”
　　 悻悻然，猫着腰，蹑手蹑脚走出卧室，关上门，再蹑手蹑脚走向阳台。
　　 时至小雪节气刚过，气温骤降，子夜的天空干净且寂静。远处一镰弦月，如一把马刀，明晃晃地挂在空中。哦不，说马刀，过于冰冷，不适合这清美的夜色，更不适合我此刻的心情。我更愿意它是一把镰刀，镰下，是万顷金色的秋。这一镰弦月，与此刻的我遥遥相望，似乎它有话对我说。我似乎也怀着一肚子话，想与它聊聊。
　　 诸如这样的梦，近些年来，已经有过很多回了。每一次都把自己吓醒，然后大汗淋漓，或是心跳不止。心里的不安会连续好几日。
　　 人说，梦是人的潜意识的妖怪在作祟，专挑大脑休息时作怪。我讨厌死了这些“妖怪”。但它不知为何近些年总在深夜里偷偷跑进我酣然的梦中。
　　 还好，待凉风吹醒了惺忪的睡眼后，理智都会打败迷信的思维，细细想来，青年如我，哪一个不是在负重前行，谁又不是在峭壁上日夜攀爬。
　　 以前，总听老人说：“人，生来就是为了受苦，生来就是一场修行，一场涅槃。”是啊，要说无忧，可能仅仅在十月娘胎时。人的出生要经过筋骨挤压变形的疼痛，才能见到世界的第一缕阳光。这个过程本身就是遭罪。智者说，轮回中的记忆会在三岁前全部被抹去。所以，没有人记得从母亲身体里爬出来时的那个过程到底有多痛苦。人只有三岁之后的记忆，所谓“三岁记老”，可能也是源于此吧。花花草草，落地生根，而人却非然。人落地便要努力学会爬，学会走，学会跑，然后奔跑不停，攀爬不止，终其一生。奔跑和攀爬注定了人是难以生根的。对此，我想到了草原上白云一样游动的羊群，以及羊群远处那位马背上挥着长鞭的牧者。他们是何等聪明，他们知道一个道理：驻足便没有粮草，只有不停前行，前方才可能有戚戚绿洲。人的一生，何等相似。
　　 我曾在一首诗中写：我如一镰弦月，弯腰弓背，前行在幽静的山路上。
　　 是啊，仔细想想，其实并非我一个人，实际是我们这个族群的人，都在各自或高或低，或宽或窄的道路上，一路摸索，默默前行。
　　 二十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被父母催促和叮咛中。父母就像两位匍匐在半山腰的人，一前一后，把我夹在中间。母亲用手牵扯着，父母用棍子抽打着。一路吆喝，一路前行，赶着我往前爬，往上走。他们教会了我攀岩，教会我不要停歇。但他们终究不能背着我攀爬。记得父亲不止三五次地警告过我：“你的路要你自己走。你学会的东西，都是你自己的。我们帮不了你，也沾不了你的光。”在二十岁后，父母退出了我的路，变成了观众，站在山下，看着我前行。吆喝声似乎还在，影子却渐渐变得模糊。
　　 我孑然而孤单的攀爬始于弱冠，至于而立，随着女儿的到来，我变成了父亲，变成了女儿的父亲，也变成了我记忆中的父亲。这是人的本性，我不能例外，也乐于接受，并开始乐此不疲地探索做父亲的方法。我猛然发现，我在女儿面前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竟然和当年父亲对我的种种，有着高度的契合，似乎是一种遗传，但又有许多不同，这不同，源于时代，源于环境。
　　 我的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我成长的环境是闭塞的农村。我的父亲养育我，先求生存，然后才求成才。但时代和环境将我挤进城市。如刘姥姥走进五彩缤纷的大观园一样，我在城市的江湖里，学人西装革履，随流车马不停，但实则我在无时不刻观察着这个陌生的圈子，陌生的生态系统。还在无时不刻地揣摩着林黛玉初进贾府的“处处小心，时时在意”的心态。我背上背着自己的孩子，手里牵着自己的其妻子。人说，江湖水深，需不停击打浪花，这话自认至理也。
　　 城市化和高等教育更加普及的当下，每年都有千千万如我一样的农村孩子，双脚踩着黄土，亦步亦趋，走进城市打拼，为了自己少年时候种下的美梦。诚然，其中也有很多人退出，回归故里。但还有很多人选择了坚持，选择做一个弄潮人。如此，便意味着选择了如我梦中的那面光滑且陡峭的绝壁。纵然随时可以选择退出，但“父亲”这个身份，却容不得做这样的选择。弄潮之人，或可登顶，或可退却。但为人父者，却只能向上登。身份和责任掐断了退却的选项。所以，我在攀爬的路上，要痛并坚持着。快乐，全来自于身后开怀的妻女。她们，在某种程度上，代替了当年父母的角色，变成了另外一种催促和激励。区别在于，二十年前的攀爬，大都出于被动；今天的攀爬，来自于责任，来自于不得不。此时此刻，我发现我既是女儿的父亲，又像极了我的父亲，最终我变成了“父亲”。
　　 诸如今夜这样的梦，大抵始于我做了父亲开始，往后变得越来越频繁，与其说这是一个吓人的梦，一个潜意识中的小鬼作祟，更不如说这是一种深藏于弄潮人内心深处的恐慌和不安，出于一种责任，出于一种无时不刻的压力。但理智也在告诉我，时刻保持恐慌和紧迫，其利远远大于偏安一隅。这是一种前行的动力，如草原狼，饥饿或对于饥饿的恐慌，是它始终竖立双耳的根源。
　　 窗口远处的那一镰弦月似乎静止于半天之上，周遭没有一丝云彩，只有深不见底的漆黑，我知道这漆黑实际就是白天的那一片瓦蓝，但蓝天或许也需要黑夜的清洗，才能才朝阳初上之时变得清澈，但就此时此刻而言，除了一镰弦月，我看到的只有深夜。
　　 我低头看了看手机，已然凌晨三点多了，再有一个小时，申城的夜将褪去，黎明将来。我再看了看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的那支香烟，早已变成了一撮白色的灰烬，青烟散尽，只有余温尚存。
　　 再一次抬头看一眼那镰刀般的弦月，我似乎能看得到自己的背影，那弯腰弓背的样子，像极了整日里弯腰弓背，默默前行的我，弦月右侧不远处，那颗明亮的星星，是我的启明星，是此刻在卧室里熟睡子妻女，是远在家乡的母亲，她们一远一近守在那里，陪在那里，看着这一镰弦月一丝一丝变得越来越丰满，我知道，还有十五天，满月将能把整个夜色染白。
　　 轻轻关掉阳台的窗户，我再一次蹑手蹑脚走进卧室，爬上床，看着身侧的妻女夜梦正酣，还好，我没打扰到她们。
　　 在这黎明即将到来之前，我进入了最深的一小时睡梦中，梦里有一镰弦月，有我的母亲和妻女，还有我自己攀登向上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