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风飒飒，满地零乱的黄褐色的树叶沙沙地响着。林子里有一座坟墓成了镇子议论的焦点，且每一个人都愤愤的，按说人都死了，还有什么不能原谅宽恕的呢，看样子人们似乎让她再死十次也不解恨。
　　 天刚放亮，林子东西两侧不约而同走近两个人，他们无精打彩，都低垂着头，头发蓬乱看不清面孔，那呈现直线型的小路被他们踩得光光的。两个人走到这奇特的坟前站定，许久，才蹲下去抚摸那属于各自埋下的石碑。墓碑是由两个石碑背对背拼起来的。一面碑文是：妻敏之墓，下边落款是夫粉匠，年月日。那粉匠此时正细细端祥着石碑，仿佛看到了他要看到那人的音容笑貌。于是他那清瘦的脸上便多了几道皱纹。另一边的人这时长叹一声，目光呆滞，墓碑上刻着：妻敏之墓，下边一行小字是夫浩刻。这一对男人几年前曾是生意上的搭档，一年前的情敌，死对头，都为争夺对这个女人爱的权利和义务进行过自卫反击战，反目成仇。现在他们无需再为敌了，因为在他们的战斗中，爱情的火焰已经把他们要占领的土地烧焦了，于是也都僵旗息鼓，于是都象战后握手言和的将军似的，在焦土上每人立下一块界碑似的墓碑。两个人又像是守着什么诺言似地这样一日三次地来给这死去女人的墓碑祭奠，她是这场战争中无辜死去的人。
　　 镇子里的人开始咒骂那自杀而尸首未见的女人敏。骂的同时也忘不了谈论那漂亮得像白娘子一样的敏。当然，更多的是编织怎样勾引上两个男人的风流韵事。有人说她有狐狸般用来迷人骚味，男人闻了就像喝了迷魂汤，迈不动腿，挪不动步，直到将男人的骨血吸干。男人们说那女人与众不同，像吸铁石一样，一沾上，就再想拔也拔不下来，听任她的摆布。女人们叫骂得心酸，说她愧对了两个痴情的男人，弄得那个外来的粉匠宁可在本地打零工，也不想离开镇子，有很多女人被他的真情感动，都想接近他，嫁给他，竟没有一个家长反对的。可粉匠说他不想娶，但他终架不住女孩的引诱，现在打算要娶一个了。
　　 敏原来的丈夫浩则经营着敏那个小店，收入多少他倒不在乎，只为纪念他心上的女人。他父亲打骂了他两回，也没把他劝回村子里去，托给嫂子种的地他还是收回来自己种，他说为了念兴。他父亲叹息着围村子里骂：“王八羔子，王八羔子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咋着?”村子里的人说你儿子有钱还怕说不上女人。浩的父亲一听钱就气得不成样子，钱就是祸，祸就是钱，自古钱祸是一家。
　　 当浩和粉匠刚刚离开坟地时，从远处走来一个人，她裤腿被露水打湿，面带疲倦，当她真的看到人们传说的那座石碑时，她的心碎了，倒在坟前再也站不起来了。人们惊异地认出她是敏，她竟没有死。
　　
　　 二
　　 在小镇的北面有一个小村子，村子座落在山坳里，住着二十几户人家，一条小溪在村子后面蜿蜒流过。村子后面的坡地上，一男一女正在柔光轻风中锄地。女人看了看天说，浩，咱们回家背尿素去吧，天一会儿下雨正好给小麦追肥。浩看了看天说你敢保证下雨?女人瞪他一眼说你缺心眼还是唬。浩知道说错了就说敏你多心了，于是俩个人一同望了望天上远处的乌云。浩看了看敏的腰，就长叹一声往回走，敏剜一眼没吱声。
　　 浩和敏结婚三年了，还没怀上。找人算过，也求神拜了佛。这三年两个人把结婚拉下的饥荒都还上不算，倒也攒了数千块钱，他们从油盐酱醋中一分一分省，晚上也很少点电灯，不到万不得己不开灯，所以收电费的总怀疑他们是不是偷电，抽冷查了几次，没找出毛病，最后又重封了一次电表，但走时还是猜疑着。弄得俩个人很尴尬，仿佛做了贼一样。敏不知听什么人说点灯揍的孩子聪明还能当官，所以俩个人除了于那事点灯，晚上撒尿也全凭记忆或习惯找尿桶，以致熟练到在黑夜里，从那泉水喷洒声俩个人就能判断尿桶里有多少尿，甚至能听出尿到桶的什么地方。有一次因敏碰上一个耗子，敏在惊慌中碰洒了尿桶，无奈拉着电灯，浪费了尿和电，俩个人心疼了好几天。他们认定这尿是天然尿素，天然的胜过人造的，所以每天的尿他们积攒下之后就往小苗上浇，那用尿浇过的苗儿长得又黑又壮，省一袋尿素百十元，俩个人这几年烧柴也是极省，冬天从不买煤，搂一些树叶子每天晚上烧两筐，热了屁股大的地方就行。水缸搬到炕沿边还冻得厚厚的冰，俩个人有时凿下冰来，边吃边笑。晚上尿桶里那黄色冰碴，在热尿的冲击下，会发出音乐般的曲子。冷了俩个人马上钻进被窝，身子焐热的被窝，睡也睡不够的。
　　 麦子正是三叶期，二八月庄嫁人也明白正是浇水追肥的关键时候。敏一边在地头跺脚，一边叫着浩快点，浩不知嘟嚷着什么把尿素扔在地上，雨就大了，浩一边往脸盆倒尿素，一边催敏快点，浩往麦地撒象白糖一样的尿素，心就疼疼的，这他妈一斤一块多，不收可坑死人了。敏欢快地追赶着浩，不停地摇着头把雨水抖落。突然她的鞋后跟离开了鞋帮。鞋是她花五块五在门口的一个过路小贩子那买来的，这是结婚三年多第一次狠下心买鞋。今几才穿三天，就在雨中经受不住考验露出了原形，是用纸壳做的，她一生气干脆把鞋甩了，光着脚。
　　 浩总说骡子不下驹，好象肚子鼓不起来就怨她。敏反唇相讥，说不定怨谁呢，你挤出那东西不合格就出厂，用户能欢迎，不退货才怪，你也会生产伪劣产品来唬弄人。浩在大雨中把一盆盆的尿素撒进麦地后就后悔了，妈的凭天吧，上粪解心疑打粮凭时气。敏的衣服粘在身上绺在一处，而且直打牙巴骨，浩说还不快往家跑，便解裤子把那尿液撒到麦田边的玉米地的几棵玉米苗上。转过身看见敏也往一棵玉米上追，便说你那么多尿不多追几棵。
　　 敏没理他，用手撸了一下头上的水，就觉得那雨好象从下面钻进她肚子里，她想起了浩那也象雨水一样的东西流进时也是凉的，她想，一会儿非得和浩把前几天说的事定下来，这穷山沟她是呆够了。
　　
　　 三
　　 其实敏是很感激浩的，尽管不生孩子，浩还是在晚问对她不停地狂轰乱炸。她明白浩那风狂的目的，就觉得自己真对不起浩，恨自己的不毛之地连一个歪瓜劣枣都不结，她有时偷偷一个人欣赏自己的盐碱地时也恨不得栽进一棵苗苗，所以浩越是勤奋，她也就越内疚，她就越力争做一个贤妻，她就勤扫院子少赶集，没事往墙上箍两把泥，她苦苦弥补天生做不了良母的遗憾。当她看见一个个坐月子的女人那幸福的眼神。吃鸡蛋时那得意的神态，大声张狂着生孩子疼痛时是怎样大骂自己缺德的丈夫。似乎是经历了万里长征的自豪，而她们丈夫那低眉顺眼，一个劲傻笑着端鸡蛋炖小鸡就不能不让敏嫉妒。她便暗下去眼光，回到家把鸡蛋打了半锅，等着浩回来一起吃下去，吃得浩惊慌失措，摸不着头脑，分不出里外就知道傻笑，敏看着浩的傻笑，仿佛是在嘲笑自己。就赌气狼吞虎咽，直到吃得一打嗝就涌鸡屎味才拉倒。
　　 敏从麦地顶雨回来就把衣服脱得一件不剩，坐在竹席炕上让浩给她拿被，浩虽精疲力尽但看见敏那刚刚淋浴的洁白缎被一样的身子就眼里充满渴望，门也不想去挂就脱光了要往被里钻，敏奋力往外推他，他有些急就骂，说不掀开我就撕坏了被你可别他妈心疼。敏说你答应那件事我就让你进来。浩又钻了两钻没钻进去就说好，我答应你。敏还是不掀开被，她知道这是降服浩的最好办法，就又说，反悔是啥的，浩急不可待地说是小狗，他见敏还不满足就又说是王八。敏便高兴她蹬开抱住他那宽阔的身子往身上箍，这时浩的父亲推门进来，见浩和敏白花花一团躺在炕上，就急忙退到门外说浩帮我去追肥，浩见敏还是死抱着不放，就等着父亲走出屋门去便把被盖在身上。
　　 小卖店如期开业了，这是敏一生的企盼。她还没被浩开恳时就想将来自己也拥有这么一爿小店，那时她就是怀着这种心情嫁给浩的。
　　 浩在开店那天很苦恼，他在小山村生活了二三十年，冷丁离开，到镇子里开店很想那长满绿色的田野，那心情就象半生不熟的瓜离开瓜秧一样让人惋惜。浩的父亲说浩你不应该去，漂亮的女人在镇子里容易出事，浩说挡不住。浩的父亲说你让她迷住了还能挡得住。要挡住你没有手还是没长脚，打还不会，打出来的媳妇揉出的面，女人有几个不是男人打出来的，你不听话你的家就毁在她身上。浩说我下不了手。浩实在怕把那白豆腐一样的身子打碎。浩的父亲很生气，他说我那时候……浩一听扭身就走，心想不是你成天用木头打我妈，她也不能死得那么早。浩到他嫂嫂家打算借五百块钱。嫂子不想把钱借给他，因为她攒下的钱很不容易，他要是赔了她是对不起俩个孩子的。因为没钱孩子没法念书。就说浩，嫂子孤儿寡母的还哪有力气攒钱，咱爸不是有几千块吗。浩没说啥就红着脸走了，骂自己真是阎王爷不嫌鬼瘦，嫂子拉扯两个孩子够苦的了。敏见浩回来就满脸高兴地迎上去说借来了。浩没给她好脸，敏说借不来拉倒，大买卖做不了不会做小的。浩说敏，咱们还是回村子里去吧。敏听了很生气，就说你忘了你说反悔是啥了，就走进小店。浩跟进去说敏，回去我啥都听你的。敏大声吼着你这王八你说过反悔是王八。我不回去，死也死在这个小镇里，农村的苦我受够了，你愿意受罪你回去。
　　 浩上前抱住敏就拽，他说拖我也把你拖回去，敏死死抓住门死也不撒手。浩怕把敏的手拽坏了就撒开手轻轻打了敏一耳光子，敏嗷地一声冲向浩，两手像利爪挥舞着要挠浩，同时嘴也张得大大的，像要吞了浩一般。浩第一次见敏这样，一溜烟跑了出去，跑出很远见敏没有追出来，就懊丧地走出镇子往村子走，走到自己的承包田躺下生闷气，这女人真有点象老虎，要吃人的架势，还敢打她?他又不是武松。罢罢罢，打不起还躲不起，她开她的店，我产我的地。想到这便回到屋里拎着锄头往地里走去。
　　
　　 四
　　 太阳像火一样烤着浩的脊梁骨，浩的肩膀晒爆的皮里露出嫩肉，一碰生疼。浩回来这半天一赌气铲了二亩多地。手上磨起几个水泡。再加是这王八蛋的天，连一丝云都没有，浩的嗓子有点发于，他上火了。妈的，这狗操的女人是发了哪份邪劲，非开小店不可，他看见远处别人夫妻双双有说有笑就更难受，寂寞了过去说几句话，人家就问他的小店开的怎样，他摇着头只顾叹息。他渴得嗓子冒烟，就到人家那儿拎起壶喝了几口，只是喝一点儿，怕人家不够，刚回来口又渴。这时父亲说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打出来的女人揉出来的面，这女人舍不得打真不行，打轻了象给她挠痒痒似地她根本不在乎，非下狠茬儿不可，要不这好端端的家庭就没法再过下去。
　　 当浩走到镇子时已是下午五点多，大多数工人、教师、干部正好下班，小街上的人便挤窄了街道，浩走到小店门口，见店里挤满了买货的人，敏正忙得满头大汗。敏这时正好瞥见浩，她高兴得冲浩喊，喂，快点帮我把酒箱子搬过来，买货的人一齐朝浩看，打量着这个挽着裤腿穿着布鞋满身尘土的小伙子，他是这姑娘的什么人?姑娘敏穿着蓝花白底的套裙，标致得要把城里人眼睛吸出来。人们好象在浩的身上看出浩和敏的关系。浩头一次面对这么多的目光，就禁不住脸红到脖根儿，他搬完酒就很不自在站在柜台里面。在敏的催促下帮着找钱递货，天要黑了人才走净。敏数了数钱，纯挣三十一块，还有一些收来的酒瓶子没算在内。这女人，就是在城里生活的料呢，浩心里想着笑在脸上，把来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坐在屋里就是比在太阳下晒着舒服。
　　 敏去做饭时浩偷着打开一瓶饮料喝一口，我的妈呀，倒是比凉水好喝，怪不得城里人都争着买。他拿起一盒红烧肉罐头走进厨房说，这是奖励给你的，敏很高兴，两手插在面盆里说，你有这份心就行了，这四五块钱一盒的留着卖，才挣几个钱别忘了姓啥。她把手从面盆里拿出来洗净又撒娇地说，你打我那一下我得还回来，浩看看外面没人说，来吧，打两下也行，敏轻轻刮一下浩的鼻子说，我可不像你那样心狠，连老婆也往死里打。浩惭愧地抱住敏就亲，看来别说打，骂他也舍不得了。这时正好外面有人喊买货，敏羞红着脸一边应声一边走出厨房，脸像晚霞一样美丽好看。
　　
　　 五
　　 快入秋的时候，浩的嫂子拎着四盒礼来小镇子浩家串门。因为她的大儿子财要上初中，来回二十里路她不放心，就来找浩和敏商量，打算把儿子留在他们这儿住着读书。敏和浩都很高兴，说过给继我们当儿子吧。浩的嫂子听到俩口子这么痛快答应心就很难受，因为上次借钱的事儿，她已两年没有来浩家了。浩和敏这两年挣了一万多，刚租了一个房子打算开粉房，粉房离小店挺远，浩常常半宿过去照看，正好财和敏住着做伴。
　　 粉匠是浩到外地雇来的，土豆是浩在入秋前就买回来后存起来的。当那白白的土豆沫在磨盘上流下来的时候，浩就有说不出来的快感，他觉得豆浆好象女人乳汁一样鲜嫩鲜嫩的。沸腾在锅里的粉浆在粉匠的摆弄下，不一会儿就都变成了稠状的液体，那液体流入一个蜂窝眼般的大盘子里时，便从盘子下流动着一条条浑圆的东西——粉条，然后粉匠师傅有节奏地用刀把粉条均匀切成一段又一段，浩第一次看见粉条是这样出来的，就高兴得孩子般跑回小店去找敏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