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约是在去年的九月，我去了趟威海，乘高铁回家到达北站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
　　 那晚的月亮很圆，散发出洁白的光，将世界笼罩在一片宁静祥和的梦境之中。我在站前广场中心向家的方向望了一眼，抬眼可见的那片灯火立刻让我有了归心似箭的感觉。
　　 我用最快的速度穿过站前马路，选择离家最近的一条小路。在这里，无论怎么穿行，我永远都不会迷路。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曾和我亲吻过，这里是我的村庄。三年前，济青高铁穿越村庄而过，随后便崛起了一座高铁新城。在我心里，村庄从来都没消失，它只是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着。
　　 行至铁路南边的一片废墟时，从里面传来一阵歌声。在这寂静空旷的夜晚里，歌声显得格外悦耳。我立定脚步，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嗓音浑厚圆润，由远及近地传来，忽高忽低，时远时近，却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我被歌声吸引，忘记了所有，只顾静静地聆听。与其说是在听歌，倒不如说我是在努力想记起唱歌的人，嘴边有一个人的名字即将呼之欲出，可话到嘴边，却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正在懊恼之时，一个高铁巡视工作人员经过我旁边，我若有所求地面向他，指着歌声的方向。他似乎揣摩到了我想问什么，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这个王有根啊，也不知哪根神经出了错，放着好好的楼房不住，偏偏要守着一片废墟过日子。每天半夜三更地唱，怕是一个人憋坏了要发泄发泄吧。
　　 有根叔，我冲口而出，终于记起了这个久违的名字。他似乎和有根叔很熟，我想打听一下他的近况问他，他却兀自往前走了，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这话好像也不是专门对我说的，而我听到也仅仅是巧合而已。他继续自言自语着，我只好望着他的背影远去。
　　 我回过神，歌声依旧，它像一块磁铁一样吸引着我。好多年没见他了，但这歌声早已种在了我心里。
　　 我不再犹豫，迈着大步寻音而去。
　　
　　 二
　　 24年前，我嫁到这个村庄的时候，老一辈的村民大部分还是以土地为生，整天和庄稼打交道，没有多少闲暇的时间去购物和消遣，只在附近的乡村集市上去买回自己生活的必需品，便匆匆返回。
　　 一些小商小贩瞅准了这个商机，开始提着喇叭走村串户地叫卖。忙碌了一个上午的村民扛着锄头从地里归来，远远地听到叫卖声往往会眼前一亮，还未走近就扯着嗓子问，卖黄瓜的，多钱一斤？小贩立刻关掉喇叭，大声回应过来，五毛。如果他们觉得价格合适，就走过去挑选几根放在秤盘里，商贩把秤杆一提，秤砣稳住了，报出一个数字，他们付钱走人。虽然不起眼的几根黄瓜，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里，却能换来餐桌上的一片欢声笑语，和老婆孩子最美好的期待。
　　 这样既节省了时间又冲刷了一上午劳作带来的疲惫。双方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呢。
　　 诚信，无论在何时都极其重要，它是一个人最高贵的品质。在那时，如果一个信誉良好的小贩会被村民贴上标签，并在村民的口口相传中令其家喻户晓。他一来，无论小车后是什么，那些东西就会瞬间被抢购一空。
　　 这种交易给村民带来了极大的便利和乐趣，于我却是一种灾难。婆家三面临街，到了午后，睡个午觉都不能安稳，各种叫卖声一会从南门院墙外传来，一会又从西边大街上灌入耳中。来买东西的人络绎不绝，吵嚷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上夜班的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耳朵里总像有只苍蝇在不停地嗡嗡叫，搅得我心绪难宁，烦透了。特别当小贩走到屋后时，猛然响起的喇叭的高声喊叫，立刻把好不容易睡着的我惊醒，这声音像一颗炸弹投进来，接着，继续破窗而入，一声连着一声，直到走远听不见，而我在惊魂未定中睡意早全无。
　　 不知何时，我家的房前屋后突然没了这种吵嚷声，一时之间又不习惯了，便跑出去四下张望，却只发现一群羊在路边吃草，还有一个挥舞着羊鞭的人也和我一样朝各个路口张望。
　　 远远地，一个载着货物的商贩向我这边驶来，我知道，他是村民公认的那个良心商贩，他把车子稳稳停在我家前面的胡同口，也不用喇叭，敞开嗓子喊了一声，鸡蛋，新鲜的鸡蛋，便安安静静地等待前来购买的村民。
　　 挥着羊鞭的人走过去站在一边和他攀谈起来，并没有要买东西的样子。说话间就有了三三两两前来买鸡蛋的人。他识时务地离开，又挥舞着皮鞭去教训一只不听话的羊了，谁叫你来这里的，老老实实跟着它们不行吗，你偏不听，倒霉了吧，活该，谁让你不听话的。那羊在水坑里露出半个脑袋咩咩地叫着，像个犯错的孩子在哀求他，求他原谅它，救救它。他赌气似的一把把它提上来，嘴里还在不停地嘟囔着，以后要记住，别吃了亏还不长记性，下次可不管你了。小羊抖抖身上的水，在他身后又咩咩地叫了两声，似乎是说，我记住了。
　　 我笑得前仰后合，觉得有趣极了，跑过去和他搭话，走近一看，原来是经常去锦屏家里串门的有根叔。我乐得前仰后合，有根叔，您把您的羊当成孩子呢！
　　 他黝黑的脸上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嘿嘿地笑着。我发现他脸上出现了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羞涩，低头拨弄着他手里的羊鞭。再和我说话的时候，也不时对着他的羊群吼一声，在这边老实待着吃，别乱跑，听见了没有。吼完了又回过头和我说，看看，畜生就是不长记性，就是挨揍的货。看起来是，他的羊是重要的，和我说话是次要的。而我的感觉却是，他是一个生怕给别人带来麻烦的人，他对你的尊重让你能感觉得到，却又表现的不是那么在乎你。
　　 我又笑起来，他也不看我一眼，却一直不停地和我说这说那，什么种地打粮食是他们这辈人的事，上班挣钱是我们这辈人的追求了；什么人生一世，不求名利，只求心安了，我越听越觉得这人不一般，不像是一个农村大叔说出来的话，但再问什么，他都说，没上过学，一个字都不识。
　　 因为有根叔，我对这个村庄有了新的好感，让我有了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因为他，我更加热爱这个村庄了。
　　 婆婆告诉我，是她和有根叔拉呱时说我神经衰弱，睡觉不好。有根叔一听，第二天就把那些小商贩赶走了。婆婆还给我讲了有根叔以前的一些事。他是个苦命的人，父亲早亡，一家三口守着三间小黑屋，母亲又常年有病，他和弟弟三十多了也没人肯去上门提亲。
　　 有根叔人穷志高，就和弟弟推着木板车去西山拉石头，一车车地拉。拉够了石头，又开始和泥巴做泥砖，等秋天高粱熟了，就开始筹划建造房屋的事项。
　　 第二年麦收刚过，麦秸齐刷刷排了一大溜，有根叔眉开眼笑地说，一切就绪，终于能动工了。
　　 地基打好，有根叔抡起瓦刀，和弟弟不出一个月就建起了四间草坯房。
　　 很快就有人上门提亲，有根叔又张罗着给弟弟成了家，自己和老娘仍然住在小黑屋里。
　　 所谓的小黑屋，是烧火做饭的烟熏黑的的。堂屋进门右侧一个灶台，一口大铁锅支在上面，一锅多用，能炒菜，能蒸馒头，能熬粥，能烙饼。锅底通向里间的炕洞，烧火做饭的时候，炕头就变得热乎乎的。长年累月地烧，天长日久地熏，屋子越来越黑，日子也越过越苦。
　　 炕头一直被有根叔娘霸占着，五冬六夏她都躺在上面不出门。她的气管炎非常严重，喘气就像烧火做饭时风箱发出来的呼呼声。
　　 弟弟结了婚就分出去单过了，有根叔种地放羊还清了弟弟结婚时欠下的债务，再有媒人上门提亲的时候，他都一一谢绝，他已经没有能力再为自己操办一场婚姻了。
　　 村里人都知道友根叔的娘吃药需要钱，懂得他心里的苦，随着他的年龄越来越大，他也认命了。在他一个人把娘送走后，又有人给他提亲，友根叔还是笑着拒绝，整天守着他的羊群自言自语。他把什么话都说给他的羊听，有人路过听到他大骂弟弟娶了媳妇忘了娘，弟妹贪心不足等等，但村里人都看见，他对弟弟一家还是一如既往地付出。
　　
　　 三
　　 有一年的冬天，有根叔在邻村的河滩上放羊，看见一个女人像一阵风飘到了他跟前，晃晃悠悠就晕倒了。有根叔赶忙把棉袄脱下来盖在女人单薄的身子上。女人醒来后，跟着有根叔回家住了一段时间。再后来，有根叔就把她嫁给了家境比他富裕的木头疙瘩王林根。女人叫秀芝，嫁过去不到半年，就生下了一个女孩，这事村里人也都明镜似的，私下里经常议论纷纷，成为村民茶余饭后的谈资。王林根的娘也心知肚明，但她像什么事都不知道一样，从不嫌弃秀芝，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几斤几两，秀芝若不是有这样的遭遇，他这个三脚都踹不出个屁来的儿子能不能说上媳妇还两说着。当天，她买了十斤猪肉和两条香烟送给有根叔，还让他经常去关照林根一家。
　　 王林根的娘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她知道，自己不会陪儿子一生，秀芝虽然没有从心眼里看上自己的儿子，但她心地善良，只有自己对她好点，她才有可能不会忘恩负义，说不定还会给他们家再生一个孩子。秀芝的娘家已经没有啥人了，她能去的地方也只有有根叔那里。有根叔是王林根娘看着长大的，这孩子厚道仁义，不管结婚前他对秀芝动过啥心思，但他能让秀芝嫁给自己的儿子，不就是希望秀芝过上好日子吗？也就不会再有别的啥念头。只要秀芝肯给他们家生个孩子，林根在这个世上也就不会无依无靠了，自己闭眼的时候也能安心点。
　　 秀芝被有根叔带回家的时候面容消瘦，个子也不高。她是从河北一路逃荒过来的，有根叔给她喝羊奶，煮鸭蛋吃，没多久就变得白胖起来。
　　 秀芝不嫌弃有根叔比她大将近20岁，一心想和他过日子，可有根叔始终下不了决心，眼看着秀芝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他想到自己的年龄，再瞅瞅自己黑咕隆咚的小屋，就开始给秀芝打算起出路来。想来想去，只有王林根能接受秀芝，能让秀芝一日三餐无忧。王林根虽然人有点傻，但老实可靠，又和秀芝差不多年纪，又有一身好力气，起码庄稼活不用秀芝干。他的父亲早年做过牲口经纪，家境相对殷实些，无论怎么比都会比跟着自己强。
　　 有根叔万万没有想到，秀芝是个有骨气的女人，她读过书，有自己的主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和王林根整天大眼瞪小眼，几天都说不上一句话，她觉得日子又开始暗无天日起来，又回到家中变故以后、那段颠沛流离的日子里，新的痛苦袭来，看不到一点光亮。
　　 有一天晚饭后，秀芝把孩子往婆婆怀里一扔就跑到有根叔家里，旁若无人地缠着友根叔给她说书唱歌，说自己整天对着一个木头快憋死了，来这里散散心，透透气。
　　 有根叔明白她心里的波动，盯着她那双看自己的眼睛，极力装出一个长辈的样子，轻描淡写地说，两口子时间长了都这样，孩子大大就好了。秀芝一愣，很快明白了有根叔的冷漠，又想到日后要长大的孩子，也就不再说啥。
　　 从这以后，一到傍晚，有根叔早早来到白果树下和一帮村民敲锣打鼓地唱起歌来了，成了村里人每晚的期待。秀芝每晚都来，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在人群里搜寻友根叔的身影，只要他在，哪怕一句话都不说，心里也是高兴的。偶尔有根叔有事没来，她就会心不在焉，到处打听有根叔怎么了，然后借故离开。
　　 有根叔心灵手巧，无论做什么都是拿得起放得下，不仅吹啦弹唱旳场合里少不了他，谁家垒墙盖房子贴墙砖，盖灶台更是少不了他的身影。他也从不收钱，只说管饱饭就行。秀芝总是借机让有根叔去她家，不是修修补补墙皮，就是改个厕所，实在没什么可做的了，她就会绞尽脑汁地制造出让他来的理由。
　　 渐渐地，秀芝的两个女儿都长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特别是大女儿锦屏，有根叔是越看越喜欢，锦屏一口一个大爷大爷地喊着，喊得他心里像灌了蜜。锦屏大事小情都愿意找他商量，让他帮拿主意。时间一久，有根叔越来越不放心秀芝一家了。他经常借故去串门，和林根答非所问地东拉西扯。林根随着年龄的增长，不仅话越来越少，耳朵也聋了，在家里简直就像个摆设一样。秀芝很善良，就像侍奉公婆那样照顾着他的一日三餐和饮食起居，这让有根叔很欣慰。他知道分寸，秀芝是王林根的妻子，他只能远远地守护着她，在她需要他的时候，他会及时地出现在她面前。
　　
　　 四
　　 有根叔向我讲述的这一切，虽然我早已从别人口中听说过，但亲自听他说一遍，我就知道这里面有他的用意。在我还没有听完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一定是有某种需求的，尽管他不明说，我也不知道他究竟要我做什么。
　　 有根叔的小屋依然黑咕隆咚，还是和二十年前那样，他和这里的一切就像一段静止的时光，早已被人遗忘。要不是他的歌声，连我都不记得他了。
　　 我问有根叔，你唱歌还是像当年那样，唱给秀芝婶子听的吧，可她已经去了城里锦屏家里，不可能听见的。
　　 长久的沉默之后，有根叔热泪盈眶，喃喃地说，会听到的，她就在这片废墟之下。
　　 刹那间，我读懂了有根叔，明白了他为何要守着这片废墟，直到上面生长出新的村庄。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村里组织70岁以上的老年人去查体，他被查出肺癌，住院治疗饱受半年痛苦以后，回到家里发现整个村庄都变了样。所有人都不见了，只有他的小黑屋在一片废墟中摇摇晃晃地站立着，那些人早就搬进了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