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初见】文家嫂子(散文)
文家嫂子走了,在寒冷的冬天撒手人寰。这个冬,让人感觉更加冰凉。
我长长地吁了口气:文家嫂子终于走完了她艰辛的一生!
七十年代初,我不知道我几岁,隐约记得文家嫂子被毛驴驮着进了婆家门。同时还有一个红箱子跟着进了门,是被领亲的背箱人背进去的,那就是她所有的嫁妆。
我们像看大戏一样站在她婆家对面地埂上等着看领新媳妇的队伍,终于,一队人马从河湾底下晃晃悠悠由远而近。老远看着一身俊装女子骑在毛驴身上,两手抓着鞍子,一颠一簸从婆家门埂子下的陡坡路上穿过。红上衣,红头巾,新媳妇的标配,瞬时,整个村庄喜庆了起来。后来她经常穿戴着嫁衣,一件一件像剥蚕茧一样展示在我们面前,让没见过世面的乡里娃大饱了眼福。
我,很喜欢看这个新媳妇的模样,总感觉与众不同,方脸盘,地包天,性格温和,比较内敛,小时候很少见她和谁脸红脖子粗地争嚷。
从文家嫂子进村到离去,我们经常见面的时间也就是十年左右。后来我居然忘记了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娘家在哪里。
前几天,是在她走后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在网上遇到了她侄子,经过陈述,我突然隐约回想起了她的名字。
我和文家嫂子侄子从文学群里添加为好友,以文友的角色互动,他居然知道我是谁,说他前段时间去我们庄里看她姑姑去了,我却蒙在鼓里,经过深入了解,才知道他姑姑就是我们庄里的文家嫂子。
当时没多问她走时的情况,怕惹侄子伤心。
上个月回娘家时就听说文家嫂子病情加重了,具体什么病,没仔细问。听说家里人在准备后事。她的几个儿子挺孝顺,有在外地打工的也赶回来照料,弟兄几个在尽最后几天孝道。
当我得知文家嫂子病危弥留之际时,眼前划过一丝悲凉,仿佛人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一种难言的悲伤涌上心头。那时,正是母亲去世后一周年祭。一个悲痛还没远去,另一个悲伤又接着来临,人生,好不经用,又无可奈何。
那么年轻好看的新媳妇,怎么一晃眼就老得黄土臃到脖子跟前了呢?
文家嫂子是个命苦人,自从嫁进门,丈夫就是一个病怏怏的人。虽然在外工作,穿戴打扮整洁,长相文质彬彬,做事也谨小慎微,但没多久因体力不行病休在家,成了真正的病人,不能干农活,也帮不了多少家务活儿。
文家大哥常年吃药,他的一生可以说药不离口,就这还动不动出现严重状况,随时打针挂瓶子,或拉到医院住院,吓得文家嫂子一死一活得。为了给丈夫看病养身子,文家嫂子承担了所有家务和庄农活儿,抽空取药请大夫,熬药,做饭,洗漱,样样离不了她,恨不得一个人分成两半使唤。
记得小时候文家嫂子经常请父亲给文家大哥看病,庄户人家,人情往来是常事,有需要帮助的地方谁都不推辞,何况大夫,更没有推辞之说。但文家嫂子为了答谢,给父亲做了一双毛底松紧条绒鞋。她先询问父亲穿多大的鞋,并索要鞋样照做。母亲知道文家嫂子一个人顶两个人用,又当男人又当女人,拉扯娃娃,喂养鸡、猪、狗,农业社种地,忙得不可开交,让她不要做了,可还是没拦住。
文家嫂子提着一双鞋、一篮子鸡蛋专门拜谢,进门就说:“经常麻烦六姨夫,再没有啥道谢,就赶夜做了一双鞋,不知能穿不?”她称我父亲姨夫,是按照老一辈人嘱咐娃娃怎么称呼大人的习惯而称呼,父亲是家门里排行老六。同样,我们称呼她公公婆婆也是文家姨夫、姨娘。那时候生产队里还没有拉上电,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连夜赶工,也得一个月左右,加上娃娃小,还得哄娃娃入睡后才能挑灯夜战。何况那个年代扯一尺条绒布不容易,需要几块钱,最少两三块吧?相当于现在的几十块钱,作为农民实在很难拿出手,只是她家有当工人的丈夫挣钱(几十块钱的工资),手头稍微宽裕些,可针线活儿做起来非常吃力,一针一线,仔细琢磨,还得有个好手艺。钱是一方面,费时费劲又是一方面。何况一双男人的大鞋(父亲穿44—46码鞋)。
就那一双鞋,让我记住了文家嫂子的好,半辈子不曾忘过。一旦看见或提起文家嫂子,我就把时光倒回于苦涩年代。
八十年代包产到户后,文家嫂子真正当起了“男人”,担粪,种地,担水,拉架子车,锄地,收割,背草,担粮食,样样都得干,拉扯娃娃,伺候病人,养牲口,喂家畜,一样都不落,活脱脱一个女汉子角色。尽管庄里多数人家偶尔能主动帮她干些力所能及的苦力活和手艺活,但日常琐碎体力活还得她操持。
那时候,她就出现了驼背,腰板直不起来,走路总是弓着腰。怀孕时肚子大得像扣了一个锅,后背还背着一捆草,吃力地爬行,走半截缓半截,靠着地埂子上,嘘嘘喘气,脸上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流,撩起衣襟擦一把,缓口气继续负重前行。她穿的衣服挺漂亮,属于乡村少见的料子布衣服,款式新颖,且时尚。我很羡慕她的衣裳,但可怜她的处境,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可惜了这么洋气的一个女人了!”与泥土打交道,再好的衣服都撑不起一个饱经风霜的灵魂。百思不得其解,她到底怎么了活得这么艰难,好像人间所有的辛苦都被她承包了,且默默无闻,年复一年。
十九岁那年,我离开了村庄,那时文家嫂子也就是三十几岁,大儿子开始上小学了,生得白白净净,浓眉大眼,妈妈给他收拾打扮得干净利索,完全和乡里娃不一样,乖巧可爱的他哪里知晓妈妈的艰辛才是个开头。后面出生的几个儿子我记不得模样了。离开家乡,与小辈们很少见面,即便见了也未必认得。
不知她继续艰难过活了多少年才消停下来,也许是儿子长大后,也许是她苦不动以后。
再后来,好多年后文家大哥去世了,她终于把伺候病人的担子卸下了,可还得拉扯几个儿子长大成人。孤儿寡母,何其难?儿子们陆续成家立业,她该松口气歇缓一下了,作为一个女人,承担了女人不该承担的重任,她活得太累太无奈了。可她咬着牙,一路苦涩,一路挺立,愣是把一部漫长的苦情剧演完。
人生皆苦,唯有自渡。
我一直觉得她该有个好晚年。幸好,几个儿子懂事,成长路上比较顺境,没有让他们的妈妈太劳心费神,她中年后相比较过得顺心。毕竟孩子的顺利成家立业才是最大的顺遂。大半生的苦,换来少半生的遂心,值。
生老病死,乃人间常情,谁都逃不脱,只是一个和一个不一样罢了,作为女人,她承受的苦楚太多,因此我很同情,尽管我没给她帮过什么忙,可庄里人几十年来多次的相助让我深感欣慰,也从心底感激大家。她的离世对我是一种沉重的打击,心里五味杂陈。毕竟年龄还不大,六十多岁,不老,也不年轻,人间疾苦,她受完了,人间厚爱,她也感受过。
仿佛安放了她的灵魂我也松了口气,一个辛苦大半生的女人,理应得到上苍眷顾,走得体面些。
我双手合十,祈祷文家嫂子在天堂没有苦难和痛楚。
写于2020.2.18
一个女人的苦难史,没有夸张,但有不及,我只是记录性的回忆了一下过往。人间苦难已受完,祈祷文家嫂子在天堂有一席之地。
命运的轱辘,转动着岁月,打捞着苦难。时光匆匆,女人如水,一步一滴泪,装满了木质的桶。迎面的风儿,吹皱了她的容颜。当头的雨儿,凌乱了她的心碎。满眸的温情,飘零成一地的枫叶,晕染着心中的山河。是谁在收拾家的温馨?是谁在翘望远飞的风筝?是谁在繁华中隐没于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