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旺活(散文)
许久未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我们海边人的生活态度。直到那日在海货市场听到一生脆亮的“旺活”,心立刻亮堂了。这鲜活的词,不正是海边人朴素热情的生命状态吗?
“旺活的虾子蟹子喽。当家的刚网上来的。你瞅瞅,这虾婆小眼瞪着;你瞅瞅八带鱼啊,挓挲着爪子粘着手撕不下来。”大姐的语言极富有张力,如同那旺活的八爪鱼。声音浸着海风味,那玫红头巾倔强地如同映山红,与生活斗艳。
大姐边说,边拎起一只脑袋肥硕的八爪鱼,放在手腕上任其张扬着,那伸在半空中的触腕向顾客显示它旺活的生命状态。它在替主人热切地招揽生意。
这一招式,果然吸晶不少。大姐的货摊人头攒动,遮住了那玫红头巾。我只能在外围观望,很想买几只肥硕的螃蟹尝尝鲜。那蟹黄定是塞满了壳。鼻息里全是鲜香的味道......
“哎呦!旺活!奶奶个腿,夹着不撒爪了。”
一中年男子正举着一只红眼蟹子与之搏斗。那双大螯紧紧夹住他粗大的拇指,男子龇牙咧嘴的模样,惹得周围人哈哈大笑。大姐捧着腰腹笑岔了气,她半弯着身子,抬起头大着嗓门说:“俺说旺活旺活的,你不信,非要招惹它,该!夹着了吧。叫你试着疼,才知道这蟹腿的厉害。”说着,她两指一夹蟹盖,中指一弹,蟹子就乖乖地松开大螯,只剩在空中狰狞的本事了。
那男子甩着右手说:“这些蟹子,我全要了。今晚下酒菜有了,一下锅,一开火,全都服帖了。”说着,还砸吧了一下嘴,肥美之意四溢。我也不由得添了一下唇。
塑料袋上的海货少了一大半。
大姐的手机不停地报着“微信收款56元”、“微信收款48元”......
几位老大爷凑过来,挑了几只旺活的红头鱼,掏出人民币支付,大姐热情地收钱、找钱,还不忘给老人家在多搭上一点零散鱼虾。
大姐对老人们的尊重,有目共睹。老人们说话暖心又讲究。他们在挑货时,从不说“死”了,而是说“睡着了”。
我不由得记起小时候姥姥叮嘱的一些忌讳话。比如,吃鱼的另一面,不要说“翻过来”,而要说“抬过来”或“请过来”;筷子不要横在碗上。碗如船,筷子如礁石或狂浪暴风。
男人在外海上漂,艰辛与危险时刻伴随,女人在家无能为力,只有祈求上天保佑,并在生活细节上更加自律,避免一些晦气,以免殃及船只。我曾经不长记性,被姥姥抽了一下手,自那便小心言语了。当老人家说有的鱼虾“睡着了”,我自然懂了。这是对渔民的尊重,对生命的敬畏。
十一月的天气渐冷,大姐的鼻尖、额头却冒着汗。她一把撸下头巾擦把脸,顺手塞到腰间肥大的裤兜里。又蹲下来,捡拾回蹦到袋子外面的虾子。嘴里不住地吆喝着:“旺活的虾子蟹子八带鱼,旺活的虾婆红头鱼,贱卖了哈,吃个新鲜,捡个便宜。瞅瞅木有一个腌臜的,饱诚饱诚的风稍,满口籽,蘸上个酱油,切上个葱丝,卷上个岚山大煎饼,安阳来,太美了。旺活哈,再不买,今儿吃不上那口鲜了。”
大姐卖货还赠送饮食宝典,惹得人馋虫蠕动,更给这阴冷的海货大棚带来欢喜气氛,“旺活”极了。
旁边一位胖阿姨嬉骂着她:“你是茶壶砸了个把——光剩个嘴子了。”
的确,大姐能说会道,做生意“旺活”。
另一个主顾打趣她:“真是个‘卫嘴子’,本事儿哈。”
阵阵爽朗的笑声充满了空旷的大棚。大姐的笑声,辨识度也极高,如同高山上绽开的野花,透着旷野的洒脱。
提起卫嘴子,自然有它的历史渊源。清光绪《日照县志·安东卫原序》:在以冷兵器为主的明代,安东卫“地隶青齐,距淮临海……其地为海防首冲要地,南北孔道”,处抗倭第一线。
安东卫自明代初期就是与天津卫、威海卫齐名的重要商埠和海防重镇。并列为中国“北方四大卫”的分别是天津卫、威海卫、灵山卫、安东卫。古时安东卫,内制鲁苏江淮辽阔腹地,外扼大海,是去高丽、日本诸国的咽喉。此处海陆交通发达,城内外店铺林立,八方商客川流不绝。人市如潮,商贾云集。
这位大姐,也是常赶卫城集市的。安东卫大集,发端于明代。它是游子的一抹乡愁,无论他们散居在何处,只要提到卫集,情感就会凝聚于此。可以说,安东卫是一条水渠,连着四通八达江河湖海的游子们。
如今,在卫城西南角,那火炬般的建筑,上写:安东卫大集。每逢三、八,集市上人来人往,如流动的符号,承接着它的过去、当下与未来的繁华。每到年集,游子回游,集市上就多了一份新鲜和热闹。带着媳妇的,领着孩子的,从城市到农村过年,回归自己的童年。
集市,更是“卫嘴子”们云集之处。此中并没有什么贬义,在某种程度上还包含着好感,这些地方的人做生意“旺活”。
卫嘴子一是能说会道。这里的人们语言表达能力强,充分展示了当地人的语言潜能,这也是安东卫人的生存本能。他们的说话方式与天津卫人十分相似,都是表情活泼,话语幽默,内容丰富。成年人凑到一起说天道地,说起来没完没了。
安东卫人被称为“卫嘴子”,还有第二个原因,那就是见多识广。这是一个开放城市。南腔北调的人汇聚于此,各种方言融汇。生意往来频繁,大家自然就成了朋友。所以,这里也汇聚着来自全国各地的稀奇故事。闲暇时,它们就成了街头巷尾的热点。新鲜事不乏,不断激活这所城市的“脾胃”。让它始终“旺活”,每日朝气蓬勃地迎送八方来客。
所以,“卫嘴子”有“卫嘴子”的独有价值,他们活跃了交易氛围,既有生意人的精明,也有朋友的长久长存。买卖间渗透着友谊与和谐,欢乐与鲜活。
此时,风儿又送来了那大姐清亮的吆喝声:“旺活的虾子蟹子八带鱼了哈。买东西就跟搞对象似的,对了眼就是好货。”大姐用她那独有的语言魅力、百倍的生活热情,点亮了四周的冷清。一会儿,她的玫红头巾又一次被遮挡在人群中,但爽朗的笑声却从人群里挤出来,藏不住的愉悦。
旺活的海鲜,养育了旺活的海边人。大姐那飞扬的红头巾,旺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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