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子听说东屯柱子喝酒喝死了，就急忙往家跑，好象跑慢了他父亲就会喝死一样。福子出门时，看见父亲正在喝酒，所以他半路摔了两个跟斗也没觉得疼。
　　 福子的爸爸正在家慢慢悠悠喝酒呢，见福子风风火火进屋顺口骂一句：“跑你妈个啥！”福子吓得忘了说刚才见到的东屯柱子的事，才觉得腿疼，低头一看，衣服不知让啥刮了一个大口子。福子爸爸眼睛立刻圆了，一手握着酒盅一手抄起线板子朝福子掷来，打福子时酒洒了几滴，急忙心疼地用嘴吸洒在手上的酒，然后放下酒盅要下炕打福子。
　　 福子一气跑出老远，见他爸爸没追出来，就委屈地眼泪汪汪倚在大巴掌家柴垛，生闷气，心里骂，喝死你个老不死的。他这时又把柱子喝酒致死的事想起来，就在心里骂，看喝死你怨谁，看你还打不打我。
　　 冬天的阳光带死不活地照在福子脸上，福子眯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听觉到有响声从远处传来。他又躺了一会儿，那响声又传来。激发了他那好奇心。懒洋洋睁开双眼，那响声是从一里多的树林子传来的。福子知道那人一定是在砍树，或是刨树疙瘩，他便又闭上双眼，听那清脆的响声。悦耳的响声象乐曲一样美，每一响声后面，都有震得树林子刷刷直抖的颤音。福子一下子听出了，这是砍树，不是砍树墩子，树墩子发钝，而这声音分明的清脆。福子知道是谁，只有看到才敢大白天砍树。
　　 福子被这声音震得来了精神头，砍树的诱惑力对他极大，他从小就愿看大树被砍倒那壮观时刻。树都被砍断了，只要有一丝连着，它就会挺立不动，只要有人轻轻一推，它便摇晃两下，然后重重的不情愿落地，接着便有雪被砸起，树枝咔咔脆响，几乎都是在一瞬间完成的。福子被这震得再也躺不住了。你妈的黑胜，你咋敢在大白天就砍树。福子爬起来就趟着雪从地垄沟横穿过去。
　　 福子还没到，就被雪绊得满身是汗。他的双腿有点迈不动，只好慢慢往前走。
　　 “你来干啥？小兔崽子！”黑胜瞪着圆眼睛。手中的片镐嗡地一声从福子眼前飞过，落到眼前一棵快要砍断的树上。那树嗡地一下把黑胜手中片镐弹回来，吓得福子急忙趴下，镐头便从福子头上飞过去，镐把一下在福子的腿上划过，顿时福子的腿火辣辣的，象用刀子把猪肉切开一样的感觉。
　　 黑胜楞了一会，看着飞出去的片镐。突然冲福子气势汹汹走去。“操你妈的，你来干啥！”黑胜一边骂一边踹福子一脚。福子爬了两下没爬起来，跑是跑不了了，擎等着挨揍吧。
　　 冬天的雪地，冰冷而坚硬。福子趴在雪地上，觉得一只腿好像断了，他要成为瘸子，一想到这便哇地一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骂：“狗日的黑胜，你赔我腿……”
　　 黑胜见福子哭了，这才站在一边没动。停了一会儿，他急忙把福子抱起来象把猪打掉腰子一样扶着福子来回溜。福子的腿痛得像裂了一样。福子只管哭，哭着哭着腿有点不痛了，但仍麻木。黑胜说你自己溜溜。然后吓唬福子说：“再来，再来我打死你王八羔子。”
　　 福子溜了一会，看着被划破的裤子，就流着泪往回走。这回，他爸爸至少给他两耳光，饿他两顿饭。
　　 “站住，回来”福子正走着黑胜突然喊。福子楞着的时候，黑胜扛着一个打好杈子的小树走过来，说：“妈的，算老子倒霉，给你一个扛回去烧火吧，队长碰着就说是我给的。”
　　 天开始有点变黄，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福子扛着意外的收获，拖着瘸腿一拐一拐迎着夕阳愉快地走着，屯子里的炊烟正袅袅升起，福子想，我才不怕队长呢，黑胜给的，不怕，怕他狗日队长干啥，于是福子昂着头，高兴地唱起歌来，他忘记了刚才的痛疼……
　　 福子回到家，把木头往院子里使劲一扔，响声传得很远。福子想，队长听见怕啥，他敢惹黑胜?黑胜是什么人。他敢砍树烧炉子，我也敢。福子直接往屋里走，看见爸爸倒在炕上呼呼睡大觉，酒气满屋飞腾，炉子有气无力地燃着。电视正在演足球比赛，图象一点也不清楚，不断上窜下跳，福子想，看你喝的把电视都熏醉了。福子喊妈，喊了两声没人答应就提起斧子往外走。心想，柱子死了你不知道?还喝，早晚像柱子一样。福子力气小，乒乒乓乓砍了一会，也没砍下多少。正要再砍，爸爸从屋里出来，还没睡醒的样子。福子撒腿准备要跑，睡醒的爸爸一脸怒气。
　　 福子爸爸突然看见地上躺着的树，眼睛一下子亮了来说，你砍的？福子点点头。福子爸爸急忙走过来，脸色温和了许多，福子无意瞅了瞅刮坏的棉裤。“别劈了，留着来年搭猪圈用。”然后用手扑了扑棉裤上的土说：“咋不小心点，你妈回来让你妈给缝上。”然后就摸着福子的头领进屋里。福子不希望爸爸喝酒，也不希望他喝死，就说了柱子的事，福子说完他爸爸好象没听懂，说福子你再说一遍。
　　 “柱子去小卖店买酒，几个小青年在小卖店喝酒。见柱子进来就让柱子喝，柱子说这点酒算啥。就说我喝一瓶都没问题。那几个人说好，你喝一瓶我们送给你一只鹅。柱子就一口气喝了一瓶，捧着烧鹅往家走，还没到家就死了。”福子爸爸楞了一会儿说，那孩子太小，真不懂事，喝酒这东西不练十年八年还敢那么喝?
　　 福子的父亲晚上听福子说棉裤是黑胜刮的，就让福子穿上裤子去找黑胜。福子妈不让，福子也不想去。可他爸爸要他去，他只好被父亲压着去黑胜家。黑胜父亲老干部正在喝酒。见福子父亲拎着菜刀气势汹汹的，而且吵吵嚷嚷骂滋滋的，就吓得把黑胜藏起来了。对于福子的父亲，他是怕得一帖老膏药……
　　 那是六0年，生福子的时候，他父亲在家休了两天假伺候月子。生产队每逢节日都要杀羊分肉。正好这天是八月节，福子的爸爸在家听说队里杀羊了，就端着盆去领肉，等排到他的时候，会计说大哥，队长说你这两天没出工，不能分给你肉。福子的爸爸脸一下沉下来，就往家走。妻子坐月子，他不能惹她生气，就一个人炒俩鸡蛋喝闷酒，喝着喝着酒劲上来，他就越想越窝囊。
　　 是呀，想当年抗日的时候，他冲杀在前，别人不敢喝酒，他专敢喝。喝了酒不要命的冲，是鲁汉式的人物。他当班长的时候，排长都怕他，因为他当过地下党，资格老。那些当地的恶霸都是他枪毙的，他手提着枪，啥也不怕。现在他提的是刀，依然不减当年威武。
　　 福子的爸爸越喝越上火，就悄悄下炕提着刀去找队长，队长在家吃月饼，媳妇炒羊肉，队长女儿正蹲在地上看着一筐羊肠羊肚玩。福子爸爸把队长一下子从凳子上拽下来，刀就逼了上去，“你为啥不分给我肉！”福子的爸爸两眼冒出凶光。队长被他这个举动吓坏了，说“你想……想……想干啥？”
　　 “没肉过节我要杀你当肉。”福子的爸爸把刀放在队长的脖子上。“你为啥不分给我肉？”
　　 队长一个劲说这不是他说的，是会计瞎说，不信去问问，俩个人出来往外走，走着走着队长说尿尿，就没影了。福子爸爸等了半天见队长没从厕所出来就去找。一看跑了就更来气。提着刀到处找，吓得队长到处跑，最后没着了钻进谷子地，从谷子地跑到会计家，告诉快把肉送去。
　　 会计也不敢去送肉，让别人把肉捎去，福子的爸爸酒劲没消气还没出，顺手把肉扔了，屯子满街的人都出来看。
　　 福子的爸爸终于在高粱地把队长抓住，一边住外拉一边骂：“狗操的队长，你媳妇不生孩子，你媳妇不需要伺候月子吗，不分给我肉看看。你狗操的队长还和我打游击战，老子当年啥仗没打过。”
　　 福子的爸爸就把队长拉到支书家，非要论个长短，话一说透，福子的爸爸明白了，原来是老干部说的坏话。就在那天晚上福子的爸爸把老干部家砸了个稀八烂，一刀没砍上老干部，算老干部拣了条命。老干部知道福子爸爸借酒劲啥都敢干。就跑得无影无踪，直到福子爸爸气消了，他才一步一磕头道歉了事。
　　 今天，他见福子爸爸又提着刀来，他的心一下提起来。这些年他从不敢惹他，今天这又是怎么了？
　　 当他得知是他儿子惹的祸时，他才放下心，说大哥您老坐下消消气，明儿我揍他。老干部说要赔钱，福子爸爸说不用，将来腿没毛病拉倒，有毛病没完。
　　 老干部一听就傻了，啥叫有毛病没毛病?这不是明摆着要敲竹杠吗。气得他超起铁锹就给黑胜一顿揍，老干部没别的着了，他得去找队长帮他出主意。
　　 老干部领着黑胜来到队长家，队长还没吃饭。
　　 “啥事？”队长看见老干部发蔫还是头一次。
　　 “还有啥好事？”老干部指着黑胜骂：“他这个王八羔子，今天用镐把人家福子刮了，找上门了，说没完。我要不是一个劲几陪不是那老东西大刀还不把黑胜劈了。”
　　 队长其实最怕也最烦老干部。但有事他还得用老干部。别看老干部怕福子的父亲，可全屯都怕老干部。其实倒也不是怕，就是能和他一样，整天啥也不干，仗着以前当过村干部，抗过日，打过国民党受过伤享受国家照顾，年年啥也不干队里照样给工分。社员养着他，还得怕他，他没理队长都得向着他为他找理由。只有福子的父亲，抗日打老蒋出生入死啥也不怕，据说老干部有一次和福子的父亲去打小日本，老干部想往后缩，叫福子父亲一枪没打上，吓得没命往前冲，就从那时起，老干部怕福子父亲的。
　　 队长寻思半天也没办法：“老干部你说咋办？”
　　 老干部说钱，伍十一百都行。那时一年到头挣几百块。
　　 队长说明天再去吧，今天都黑了，老干部说别的，一夜他再想出别的花招，再去医院住院。
　　 三个人走出队长家往福子家走，半路上，老干部拉了队长衣角一下，队长说：“啥事？”
　　 “钱，你带了吗?”老干部一脸无奈。
　　 “这我哪有。你没带钱找我干什么。”队长很生气地往回走。
　　 老干部拉住队长说：“队长，你咋也得替我想一想办法，生产队也不分钱，你叫我上哪儿整钱。”
　　 “今年分红钱不知上哪整去呢，我上哪给你借钱。”队长知道躲不过，又说：“你先借一部分，我再给你张罗点。”
　　 “黑灯瞎火你让我上哪儿借去，我明天到西屯去借来再还你还不行吗?”老干部拽着队长不撒手。
　　 队长明知道这钱他借了就得生产队花，老干部才不会掏一分钱，要他掏他会找你队长?
　　 队长没猜错，老干部正是怀着这个鬼心眼。老干部借自己是老革命，花生产队的钱就赖帐，你不管，动不动找书记、找乡长，书记乡长写个条，队长还得管。老干部又说，“咋样，办完事我请你喝酒。”
　　 “你没听说东屯柱子喝死了，还喝。”队长说我家没有，去出纳员家看看有没有。
　　 俩个人拿着伍拾块从出纳员家出来，队长告诉黑胜，去了跪下，陪不是、认错，我和你爸给你圆场。要不腿要是真的废了，那老头子还不杀了你全家，他可是啥都敢于的人。黑胜一个劲儿点头。
　　 不料到了福子家，全家已经睡下了。尤其福子的爸爸鼾声如雷，敲了好几遍门都没人答应。福子的妈是被敲窗子敲醒的，隔窗问完之后说明天吧，明天，就又倒头睡下了。
　　 这一夜，老干部也没睡好，他不知明天是个什么结局。队长也没睡好，被老于部搅的不是滋味，妈的，他想，明天不但不给他垫钱，还得罚他，谁让你随便砍树，人就是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