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节前夕。
　　 尽管大雪纷飞，寒风呼啸，但也阻挡不了人们从远方返回故土探亲访友的步伐，大西北这座偏于一隅的小县城一改往日的凄清和寂寞，竟很快热闹起来，车站里人流如织，街道上车水马龙，茶坊顾客盈门，酒楼宾朋满座。
　　 香椿楼是县城最负盛名的酒楼，楼内的桌凳都是用香椿木做的，通体柔和淡红，散发着椿木独特的暗香，沁人心脾。999房间号称“五洲万汇厅”，高居楼顶，装饰得温馨雅致，此刻正暖意融融，等待着它要接待的贵客。
　　
　　 二
　　 四个老同学应约而至，见面后相拥而泣。他们分别三十年未曾谋面，而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他们记忆中定格的还是对方十八岁时的音容笑貌，今日相会，居然都认不出对方了，能不感慨？
　　 他们是老乡，就读于本县的同一所高中的同一个班，后来都考上了名牌大学，去了不同的城市学习和创业。四位现在都有了自己的事业，可谓衣锦还乡。他们都日理万机，今年能在百忙之中挤出时间，千里迢迢奔回家乡来相聚，实属不易，实在难得，真应了“朋友不因远而疏，流水不因石而阻”。
　　 他们上学的时候，一个比一个憨实，一个比一个用功，成绩在本校无人匹敌，牢牢占据着年级前四名。班主任高老师把他们称为“四大金刚”，高老师在后来的教学生涯中虽然依旧屡创佳绩，但他自始至终都对“四大金刚”念念不忘，常拿这四个得意弟子作其他学子的榜样，夸耀他们战无不胜的辉煌，言谈中溢出无限的骄傲和自豪，甚而让人觉得高老师有点飘飘然，有点牛皮味。但无人能反驳他，因为“四大金刚”创造的成绩确实在那个学校是空前的，至于是否绝后，不能断言。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学生超越他们。故而高老师的飘飘然还在继续，牛皮味还在扩散，还是无人能反驳他。
　　 他们是本县的天之娇子，不仅成绩优秀，思想也活跃，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他们一致认为一切的文明和发展源于教育，一切的继承和创新源于教育，一切的精神和思想源于教育。他们感恩家乡人民的哺育，感激家乡教育的培养，感念家乡老师的关爱，当然，他们也看出家乡经济的落后，看到家乡教育的弊端，看到身边诸多的不如意，他们都想振兴家乡，都想革除家乡教育的弊端，更想快速地扭转那些不如意。他们读过李大钊、陈独秀，读过毛泽东、周恩来，读过鲁迅、郭沫若，他们从这些先辈们救国救民的丰功伟绩中汲取了无穷的精神动力，他们深信振兴家乡自己有责。他们一致认为振兴家乡的突破口就是发展符合时代要求的新式教育，别无他途。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内心深处萌生了把振兴家乡教育作为终身追求的至高理想，他们要学高老师的纯朴和勤奋，要像他那样甘于寂寞和恒于坚守，要像他那样脚踏实地和诲人不倦，但要超越高老师的知识和能力，摒弃他的木讷和迟钝，要用崭新的理念引领家乡的教育。他们相信用时三十年，定能让家乡的教育旧貌变新颜，到那时，他们可以向高老师骄傲地说他们没有辜负老师的期望，没有辜负家乡人民的哺育。他们还相信在他们打造的教育之春来临之后，家乡的振兴定然指日可待！他们当然更相信到那时高老师的飘飘然不仅会继续，还会上升到一个新境界，牛皮味不仅会存在，还会扩散到一个新高度，高老师本人呢，在全县人民的心目中也许会被捧成高神仙啦，他的风光将一发不可收，天天都是他的高光时刻。
　　 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他们聚在操场一角，坐在梧桐树旁，纵论古今中外的人人事事，孔子、柏拉图、尼采、达尔文、苏霍姆林斯基、鲁迅、杜威、陶行知……《论语》、《悲惨世界》、《红楼梦》、《爱的教育》……蒸汽时代、电气时代、信息时代、智能时代……本县贫穷落后的原因，振兴本县的方略，教育的困境何在，抓教育应该从哪里切入……对这些层出不穷的议题，他们各抒己见，慷慨激昂，滔滔不绝，如正在“中流击水”的无畏少年，似要指点江山，去主沉浮。但是，他们最后还是莫衷一是，对这些议题的剖析只有一个开端，因为没有充分的时间让他们更深入、更透彻、更全面地进行探讨，同时也没有更充分的人生阅历能让他们摆出毋庸置疑的论据，所以所有的议题最终都没有任何结果。不过，他们坚信，他们已经竖起了理想之巨笔，开启了描绘家乡宏伟蓝图的征程——有了开启，实现还会远吗？
　　 他们当年都考上了理想的师范大学，为做人师迈出了第一步，为追求至高的理想踏上了新征程。这四所大学分布在祖国的天南海北，相距千里迢迢，他们知道今后不可能随便相见了。临行前，他们又来到操场边的那一排梧桐树下，继续着他们的探讨，个个思维敏捷，激情满怀。等到明月西陲，夜已很深了，他们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了没有任何结论的探讨，每人拾起一片梧桐树叶，在上面虔诚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写上年月日，用右手托在胸前，信誓旦旦地约定：等四年完成了学业，他们都回家乡搞教育，天天相聚，再议今天没有议完的论题，一定要更深入、更透彻、更全面地探讨，一定要得出看得见、摸得着、被四人公认的结果，一定要勇敢地立于振兴家乡教育大潮的浪尖上，甚而要勇于扛起家乡振兴的大旗，展示出舍我其谁的斗志。约定完毕，他们把四片梧桐树叶叠放在一块，塞到院墙的一个孔洞里，再封好洞口，并在旁边做上记号。他们要让这四片金黄的梧桐树叶为今天的誓言作证，他们要在实现誓言时重启洞口，取出梧桐树叶，向这个金色秋天里的金色誓言做出他们盛情的礼赞。
　　 今天是三十年后再相聚，他们的岁月真切地逝去了一个而立，都人到中年，每个人显然早已完成了大学的四年学业，只是他们都没有回家乡耕耘教育事业，天各一方的他们也没有再谋面，甚而长时间失去了通信联系。今年是分别三十周年，老大觉得是个值得纪念的年份，在他的努力召集下，大家才有了今天的聚首。其实，他们都没有忘记三十年前那个金色夜晚的约言，他们每个人于今天晚上一定都有一肚子的话要倾述，也许都想解释一下为什么没有回家乡干教育，也许都渴盼对三十年前未尽的议题再展续论，也许还要针砭家乡教育的弊端，也许还要重新谋划家乡教育发展之大计，也许还要对家乡的全面发展献计献策，也许从今晚开始就要身体力行，也许三十年前无畏少年的激荡情怀又会重新燃烧在四个中年人的血液中，也许……
　　
　　 三
　　 一阵激动人心地拥抱，一阵凄楚忘情地泪目之后，大家互相看着对方，仔细辨认着对方，最后都能在对方的脸上找到昔日的蛛丝马迹，都喊出了对方的小名，然后都哈哈大笑起来。慢慢地，大家都平复了心情，各就各位。他们再也不是曾经面黄肌瘦的毛头小伙子了，如今都成了大腹便便、目光炯炯、肥头大耳、神情泰然的中年人了，每一把藤椅的宽阔空间都被他们肥硕的身躯挤得满满的。
　　 三个小弟把目光投向坐在首位的老大，很显然是要聆听老大的发言。老大心知肚明，他不开尊口引出议题，三个小兄弟当然不便胡言乱语。
　　 老大用目光扫视完三个兄弟恭敬且严肃的脸，开了腔：嗯——哈，哈，哈，我们兄弟四人呀，分别时就约定要再聚首，那约定始终挂在我心头，日日夜夜沉淀着，越久越重，特别是近年来翻来复去地折磨着我，让我寝食不安，这叫耿耿于怀吧，只是没想到耽搁了三十年之久我们才履约。尽管三十年太久，嗐，誓言也不能责怪咱们兄弟，我们都在为理想和事业而奔波，我们都是白手起家的无产者，我们前进的道路上都有千辛万苦和千难万险，我们不是官二代、富二代，我们要想有所作为，就要独自去战胜苦难和险阻，就要翻山越岭、跋山涉水，这样怎么能不耗时漫长呢？常言讲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们真真切切用了三十年，消耗了我们人生中最精彩的年华，可我们真的做到了让那河东和河西的转换，我们成功了，织出了我们人生的绚丽华章。我们都是忙人，我们今天欢聚一堂，十分不易，做大哥的我打心眼里高兴，也十分珍惜这样的见面机会。今天呢，我请客，略表歉意。哪天呢，我邀请你们去我那里走走，我蜗居在广东的佛山，那不是一座大城市，可那里山清水秀，经济发达，人杰地灵，真是“有佛之山”。嗯，比老家这一成不变的小县城可发达多了，文明多了，两地的差距可谓天上对人间。当然，我不是贬低家乡，我是就事论事，实事求是。我昨天回来之后，就开车绕城转了几圈，还去了我们当年就读的那个高中，唉，校址没动，格局没变，校舍破破烂烂，样子倒像——像一个满脸脏兮兮的老乞丐，颤颤巍巍又可怜巴巴。而我们佛山的学校，都是新校舍，漂亮得如花园，别致得如园林……嗯，今年呢，我还有件大喜事，就是换了新房，原来68平米的套房确实逼仄得很，现在是138平米的，三室两厅一厨两卫，敞亮，通透，大方，耍跟斗也绰绰有余。你们应该知道，在南方，那真是寸土寸金，每平米都是用人民币铺就的，价格现在还是一天一个样，翻滚着上升，似乎永远不会封顶。老家的公务员半年的收入也许就能买一个平米吧，照一年买2个平米算，他们不吃不喝，也要用69年才能买138平米，哈哈哈，这，这是他们不可能完成的，怎么也不可能完成的。哦，就我一个呱呱了，老二，你也呱呱几句，说说自己的情况。
　　 老二挺了挺大肚子，向老大点了点头，用厚重的男中音慢条斯理地说：哦，好的，我呱呱几句。首先我恭喜老大在南方的沃土中扎下了根，同时我也赞同老大对家乡的评判，真没想到，三十年之后，家乡的县城还是这样的凋敝和龌龊，还不如浙江的一个镇子有活力呢。我也去看了我们曾经就读的学校，一切如旧，就说那个小操场吧，还是那么一丁点儿大，小得就好像我们小时候洗澡用的木盆，屁股大一片地方，学生在里面兜圈子，像老鼠进了笼子，咋能有见识呢？只能鼠目寸光了……哦，老大重视房子，真对，没有房哪有家呀，房产那可是家产的核心啊，是我们无产者的命根子。我呀，在杭州也换了房，是高层中的顶楼，站在窗前，城市被我一览无遗。我那房子的面积吗，168平米，是尊享版的，另外还送阁楼，阁楼里摆三桌麻将机都不挤，哪天兄弟们过去玩玩，我包吃包住哟。至于杭州这座城市吗，我不需要多作介绍了，在中国它是举足轻重的经济大都市，更是世界级的文化名城，单说西湖就风景如画、名满天下，如“苏堤春晓”，寒冬过后，烟柳发芽，早报春晓；还如“曲苑风荷”，初夏时节，荷香四溢，让人神往；还有那“平湖秋月”……喔，不介绍了，总之美不胜收，百游不厌，与家乡的凋敝和龌龊相比，真是人间仙境啊。哟，我罗嗦多了，老三，你呱呱几句吧。
　　 老三眨眨眼，微笑着开了口：好，二哥，我也呱啦几句。我呀，首先佩服两位哥哥在外面都建立了自己的根基，可两位哥哥要背叛生你养你的家乡吗？哈——哈——哈，两位哥哥不要紧张，我不是要批判你们，其实我赞同你们对家乡的批判，我们曾经就读的那个学校没有任何长进，黑不溜秋的，没有一点点文化气息，很像上海周边倒闭小企业的破烂厂房，特别是那个阅览室，偏在学校的西北角，矮矮的、灰暗的、猥琐的样子，像一个恹恹病夫，尽显沧桑和悲凉，它现在还叫阅览室，门牌和上面的三个字都没换，斑驳得像麻子的脸。在我们上海，早叫图书馆了，至少要盖三层吧……哦，说到房子，我恭贺两位哥哥购得大房子，确实，对我们这些曾经的无产者来说，有了房才算有了家，才是真的融入了那座城市，才不是“流动人口”，才洗雪了“盲流”的称谓。今年房价涨得厉害，我也瞅准时机，同两位哥哥一样，毅然出手，在上海的琥珀山庄购得一栋别墅——三层小楼，还带院落，娱乐、生活、休息、健身一体化，各种家用设施应有尽有，五十人的小型集会都宽敞。哪天请各位兄弟赏脸过去瞧瞧，我坐庄请客，不下饭店——不是我吝啬，饭店里的那一套早吃腻了，我呢，把上海的名厨请到家里来给我们掌勺，我们要什么口味儿的就叫他做什么口味儿的，山珍海味，满汉全席，西式大餐，大家随便点……至于上海的景色吗，一条黄浦江名满天下，流淌出中华近现代的璀璨文明，更不用赘言陆家嘴好比曼哈顿、浦东堪比深圳啦……哟，说多了，显摆了，请兄弟们谅解。唉，老小，你呱啦几句吧，让哥哥们开开眼。
　　 老四悠悠地从口中吐出一缕青烟，丢下烟蒂，睁开眯眼，瞅瞅大家，慢吞吞地说：我佩服三位哥哥敢于直言家乡的砢碜。平心而论，这老家的小县城现在还像鲁迅笔下的鲁镇呢，咋能让人爱恋？世界在发展，地球在飞转，可老家停滞不前。回来之后，我也抽空去了我们曾经就读过的那所高中，整个学校不堪入目，最让我惊讶地是我们住的寝室——灰头土脸的三排砖瓦房，还在那里杵着，潮湿、阴暗、狭窄。想当年，夏天蚊虫横飞，冬天四处透寒，我们在那里面可是受了不少罪呢，现在忆起，真是悲惨世界。我走近那寝室，身上都起鸡皮疙瘩，像又回到蚊虫横飞的日子里，脊背开始莫名其妙地瘙痒起来。唉，家乡的人们在干啥呢？他们怎么就这样不思进取、甘于落后呢？他们……嗐，说些高兴的事吧。我现在真佩服三位哥哥出手购房，真是大手笔，你们在中国最热点的地方颇有建树，难能可贵，你们真地飞出了这山坳坳，成了鱼跃龙门的典范。愚弟也以你们为榜样，除去在青岛市内购置了两套住房、两处门店之外，今年又误打误撞购置了一栋海景房——五层，面对大海，毫无遮拦，我独立房顶，放眼远望，确有“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之感。楼内装饰不低于三星级，我把它辟成了宾馆，名曰“沧海之星”。大家若不嫌弃，去青岛旅游就住我那，一人一把钥匙，一人一个套间，随便进出，吃喝住全包，还给哥哥们配上专车，陪哥哥们青岛任意游。老四我随时随地恭候各位大驾，请哥哥们光临寒舍。哈哈哈，呱呱多了，让哥哥们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