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我和爷爷(随笔)
那年爷爷已经六十多岁了,满头白发,个头不高,干净利索,慈眉善目的。爷爷在我的家族里排行老二,在他前面的还有一个大老爷和两个姑奶奶,这几位长辈都走得早,我没见过。我的祖老爷是位乡下的教书先生,因为爷爷不喜欢读书就不大被祖老爷喜欢。那位大老爷从小聪明伶俐、书读得很好,祖老爷就格外喜欢。可大老爷到十八岁因病去世了,留下了大奶奶和两个女儿。祖老爷悲痛过分,哭瞎了眼睛,无奈之中只能靠着奶奶爷爷过活了。
爷爷虽然不爱读书,但是位精明勤劳过日子的好手。家里有十几亩土地,还有两个果园,院子西边还有片土墙围起来的菜园,都拾掇得井井有条。农闲时还做点买卖——磨面、打油、做豆腐,爷爷常和别人合伙推着小车去一百里外的济南府送油送面。奶奶也是位好帮手,家里家外一天到晚不停地忙活,而且也是位手巧的人——针织、绣花、压面、包水饺等都做得非常好。奶奶娘家是一家大户人家,爷爷娶到家后才知是小婆生的,所以祖老爷和爷爷就不大喜欢,经常是又打又骂,在家里不当人待。后来经常听妈妈讲到爷爷的不好。
初秋的一个早晨,爷爷要去北坡里钓鱼,那时候我还很小,北坡里我还没去过,对我来说那就是一片很大的神秘世界。爷爷拿锄头在猪圈被阴潮湿的地方,我听到地下有轻微的悠长’丝丝’声,爷爷在那里往下挖,挖了许多蚯蚓放在我的小铁桶里,蚯蚓在桶里土里边蠕动着,我用小手指头触摸它们,滑滑的凉凉的。我问爷爷为什么有抓它们,爷爷笑着说:“它们是小鱼们最喜欢的食物。”
太阳刚出山,爷爷就扛着鱼竿领着出门了,出了胡同往北望去有一座高大的山峰,好像就在我的眼前。下了坡沿着小河往前走,路旁边一望无际的玉米地、高粱地,红彤彤的高粱穗像晚霞火红火红的。地里边到处有虫子在叫,像是在开音乐会。这是我第一次走那么远的路,什么东西都令我好奇、令我兴奋——那一颗颗带须的玉米就像爷爷的灰胡须;那一片一片的棉花就像天上飘得白云;那路边的小花小草是都那么的可爱。我围着爷爷一会跑到前边,一会落在后边,爷爷常常停下来等着我。
我指着地里庄稼问爷爷,那是什么?这是什么?爷爷会告诉我,那是玉米、高粱、花生、地瓜。一会我就忘了,又在会问爷爷一边。爷爷会笑着说,你这孩子怎么不长记性,大了也不是块读书的料。前边要过那条小河,河水清且浅,两岸沙土路生压了几条深深的车辙,河水都渗进车辙里。爷爷脱了鞋卷起裤腿背起我睬着铺在河中的石头过河,我顺着爷爷的肩膀朝下看,清澈的水里有几条小鱼有过,我兴奋地大声地喊着:“爷爷,水里有鱼!”过了河,爷爷放下我,坐在沙滩上凉着脚。我还忘不了那些可爱的小鱼就问:“爷爷,那鱼是从哪来的?”爷爷说:“从上边水库游下来的。”“水库的鱼那来的?”“大鱼生的。”我又想了想就问:“大鱼哪来的?”爷爷有些不耐烦地说:“你这孩子,什么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离开了小河走了没多远,只见路边地加了一个草棚,草棚下边是一大片绿油油的瓜地,瓜叶下藏着花皮的滚圆的大西瓜,老远就听见有条狗在叫唤。这时从瓜棚里下来一个老头子,我一看是小田的爷爷,因为得了疝气病,背地里人们都叫他气蛋,干不了重活,只能看看生产队里的庄家地。只见他拉拔着腿、拖拉那双破旧的老布鞋走过来和爷爷打着招呼:“您爷俩这是去哪儿?”爷爷笑着说:“带着孙子出来转转。”小田的爷爷热情地说:“来,到棚子底下歇歇。”说着到地里摘了几个花皮的甜瓜让我吃。小田地爷爷问:“孩子的爸爸快回来了吧?”爷爷说:“前几天来信,说工作忙,回不来,说是升上尉了。”爷爷脸上露出得意之色,他也因此被人嫉妒受了不少苦,小田的爷爷听了后说了许多恭维话。
等我吃完了甜瓜就又上路了,我们穿过一人多高的青纱帐,一座小水库就在前方,水库的水很清、泛着深绿的水面映着高大白杨的树影和天上的白云。爷爷拿着鱼干往鱼勾上穿蚯蚓,我要往水里跑,踩了一脚紫泥,被爷爷拽了回来。爷爷把鱼钩甩到了远处的水里,浮子在水面上飘动着。我瞪着小眼睛急切地看着浮子,一阵风浮子动了一下,我兴奋地大声喊道:”爷爷!鱼咬钩了。“爷爷摇着头说:”别嚷嚷,鱼都吓跑了。“岸边的杨树叶一片哗啦声,一只喜鹊站力不稳地在树顶上‘喳喳’叫着。爷爷蹲在水边抽着烟袋,呛人的旱烟味呛得我嗓子难受。我等了一大会儿也没见钓上鱼来,顿时对钓鱼失去了兴趣。
我爬上了岸上,听到各种虫子在叫,面前是一大片豆子地,豆棵上结满了绿的豆荚。“吱吱……”叫声持续、有节奏从地里传来。我站在那儿静静地听着,希望知道声音是从哪儿发出来的。
我跑到爷爷身边,爷爷一条鱼也没钓着,坐在那儿抽烟。我拉着爷爷来到豆子地那儿,爷爷告诉那些叫的是蝈蝈。爷爷让我站在地头上,以免豆枝扎伤了我的小手,就自己猫着要钻到豆地里。我看到爷爷越走越远,过了好大一会,爷爷从地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串蝈蝈。我高兴地接过那串用嫩树枝窜地蝈蝈,有七八只,它们地眼睛大大的,身体都是绿的,翅膀薄薄的,两个大腿带着刺,头上的须和嘴巴一动一动的,真好玩。爷爷说回家给我烧烧吃。爷爷抬头看了太阳说:“晌午了,我们该回家了。”爷爷拾起鱼竿,把蝈蝈别到斗笠上就离开了那里。
不知为什么爷爷忽然病了,病得很重。爷爷和奶奶住在东厢房,她们不让我进到那屋里,家里散发着一种压抑沉重气氛。奶奶每天在院子熬药,进进出出的伺候爷爷。奶奶也不知在哪里得到的药方,每天都在土炉烧骨头熬药,院子里到处散发着烧骨头的难闻气味。后来才知道爷爷的原因,有一次村里组织村里的地富反坏右去修路,爷爷蹲在路边抽烟,让一个押送他们的民兵看见了,走过来踢了爷爷一脚、捣了一枪托子。爷爷又气有恨,一世的心高气傲心也没了,同时也明白了一件事,就是那个年代没人能保护他,回到家后就一病不起。
我仍然是跑进跑出傻玩疯跑,那时我也不明白家里发生什么事。送走了美丽的春天,又到了初夏时节。那一天天还没亮,睡意朦胧中我听到家里来了好多人,都在小声地交谈着,听他们说爷爷快不行了,让妈妈快把寿衣准备好。鸡叫第二遍的时候,东屋里忽然传来奶奶的哭声,又听见小二的大爷嚷嚷着:“快穿衣裳,把灯点亮点,快!”许多人忙乱着;又听见又人劝慰奶奶说:“婶子,这会快别哭了,人死如灯灭。”
把爷爷地遗体处理好之后,他们来到堂屋里。小二的大爷坐在八仙桌旁边,指挥着大家,谁谁,去送信去;谁谁,去请木匠和厨师去。又按排人去镇上的邮局给我父亲打电报去。人们把爷爷的尸体移到堂屋里,很快灵堂用布也搭好了。
天亮后来了两个木匠,他们在院子里锯木板打棺材,院子里飘散着木屑和焚香的气味。我觉得那是一种死亡的味道。人们给我和弟弟穿上了孝,戴上了孝帽,我觉得很好玩,还来了很多人,有烧纸的、有哭的、进进出出的、熙熙攘攘。
那年的初夏已经很热了,等了父亲两天还没到,不得已就出殡了。出殡的那天早上,很多亲戚都到了,天上阴得很厉害。棺材出了大门,送殡的人跟在后边,胡同两边站满了人。我舅舅领着我抱着灰盆紧跟在棺材后边,只有大姑父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大声地哭着,我一边走着一边不耐烦地嚷嚷着:“我不拿这熊买卖。”胡同里的人看了都笑了。
出了胡同,棺材停在了大街上,开始了路祭。孝子们跪在路两旁,亲戚们一个个磕了头,有人喊,起灵。哭声四起,三舅帮我举起了灰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刚出了村子,一场大雨突然而至。三舅用雨衣罩着我,抬棺材的大男人们都给淋了个落汤鸡。走到墓地时雨已停了,坟地的柏树还滴着雨滴,地上的林草绿油油的,砖砌的墓坑里积满了水。我站在三舅的旁边,望着爷爷的棺材缓缓地放到墓坑里,几个男人往坑里铲土,慢慢地堆起了一个大坟头。上完了供,我们开始往回走。我担心地问三舅:“爷爷躺在那儿不害怕吗?”舅舅笑着说:“有您祖老爷,还有你的老祖宗们陪着,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