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光】思旧赋(小说)
一
小城,很古老。一条南北走向的马路把小城分成东西两部分。自从有了这个城市,东西城区就存在着很大的差别。东城区是商贾云集的繁华地带,西城区相对而言,却冷清了许多,那里居住的大多是贩夫走卒等比较贫困的人。
白云的家住在小城东街的一条窄巷子里。从那条小巷子里出来,经过云集的商铺,走不多远,是一条贯穿南北的马路,穿过马路,便是西城区。进入西城区,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低矮而破烂不堪的民房,每家的院子里都堆满了乱糟糟的东西,晾衣绳上也摇摆着五颜六色的破旧衣物。仿佛,那些衣物成了院子的标志,永远在那里招摇一般。
走过这一片民居区,在小城的西边,有一座古老而又破败的寺院。寺院建于何年何月,白云不知道,她从来没有打听过这类问题。在她的心里,觉得这座寺院可能和这座小城一样,有了城,城里有了人,自然也就有了寺院,不然,为何它如此破败?它似乎经历了无数日日夜夜的风霜雪雨,也经受过狼烟战火的洗礼。寺院里住着一个看不出年龄的老尼姑和她的徒弟了缘。了缘很年轻,即使破旧的缁衣,也掩饰不了娇俏的容颜。寺院里除了这两个女尼外,还有一个女孩,据老尼姑说不知道是被谁扔到庙门口,了缘看见声嘶力竭嚎哭不止的婴儿,于心不忍便收养了她。如今那女孩已经十七岁了,但却像没有长开的豆芽菜,伶仃瘦弱的模样很是让人心疼。由于母亲和师太关系不一般,经常给寺院送些吃食衣物,白云自然而然的也就和女孩熟识了,天长日久便知道了她的俗家名字,慧儿。
没事的时候,白云常去寺院玩。慧儿在菜园子里拔草,她就跟着帮忙,慧儿闲着的时候,两个女孩就坐在寺院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嘈杂的街道,看着贫民区的人们走进走出,吵吵闹闹。有时候,她们两个也跑到东街,看街道两边的商铺,看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女孩子的心被那些花花绿绿的商品吸引着。白云的口袋里总是有几个零花钱,她偶尔拿出来,两个人买几粒糖果,或是买一些好玩的小物件儿。可慧儿翻遍口袋,也找不出一分钱,每每看见白云从口袋里掏出钱的时候,慧儿的眼睛总是闪着羡慕的光。
二
那是炎炎夏日的一天。那天,在白云看来,和以往的每一个日子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不同。但是那天,在她的人生当中,却真的不同以往,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她的每一个日子里都多了一些什么。
那天,当她和慧儿给菜园子里的秧苗浇完水之后,两个人坐在寺院门口的台阶上,百无聊赖地看着阶前那几株随风摇曳的野花时,一串清脆的铃声把她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渐渐的,铃声近了,一辆马车由远而近,耀武扬威地从她们面前经过,穿过西街,又穿过马路。他们两个的视线追逐着马车,当然,吸引他们的不只是这辆马车,还有车上坐着的两个陌生人,那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和一个长相斯文的男孩子。是的,在这两个女孩子的字典里,只能用美丽来形容这个女人。
这是谁,他们又是从哪里来的?两个女孩心里有着同样的疑问。于是,她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不由自主地跟着马车,来到东城区的一条小巷,这条小巷距离白云家不算太远,只有两个巷口。马车行驶到巷子里一座老旧的宅院门前,停了下来。白云知道,那处院子,似乎空了好久,门上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锁住了里边的风景。这时,那个男孩子先从车上下跳了下来,接着,衣着华丽的女人也下了车,他们站在院门前,迟疑了一下,女人便打开了大门,赶车的男人开始从车上往下搬东西,而那些东西都是打包好的,整整齐齐的码放在门前的地上。其中的两个大木箱子吸引着她们的目光,白云想,那么大的箱子,里边装的是什么呢?
她们两个很好奇,远远地站着向那边观望。一会儿,摆在院门前的东西就被搬进了院子,女人和男孩进了院子,她们听见大门关闭的声音,马车又响着铃铛走远了。
黄昏时分,玩累了的白云回到家,看着母亲在忙着做晚饭。灶膛下的火呼呼地烧着,锅上冒着热气,她把一捧玉米面撒到锅里,用勺子搅着,直到搅匀了,玉米面的香味也冒了出来。白云咕嘟咽了一下口水,她感觉饿了。
母亲把小饭桌放到炕上,把熬好的玉米面粥盛在盆里,端上桌子,顺手拿来一碟咸萝卜条。喝着粥的时候,白云说:“我看见新搬来一家,就在那座空院子里。”
母亲怔了怔,没有吱声,呼噜呼噜地喝着粥。白云问:“你知道那是什么人吗?”
母亲用筷子打了她一下,呵斥着:“快吃,别多管闲事。”
她低头喝了两口粥,又忍不住说起来:“那是两个人,一个男孩,看样子年纪比我大,还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长得可真好看,穿的衣服也好看,他们家有好多东西,还有两个大箱子,里边不知道装的是什么。”
母亲没有搭理她,一会儿,白云便觉得自说自话好没意思,于是闭了嘴,专心地吃着饭。
晚上,躺在滚热的炕头上,她还在想着白天看见的那母子两个。她确信,那就是母子两个,因为男孩也长得很白,和那个女人一样白。想着想着,她叹了口气,人家是怎么长的?那脸白白净净的,哪像自己长得黑黢黢的,脸就像洗不干净似的。想到这,她有点埋怨母亲了,都是因为母亲也是黑黢黢的一张脸,所以自己才这样黑。忽然她又想,那院子是他们家的吗?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没人住?可是既然一直没回来,为什么现在又回来了?恍然间,她反倒觉得那院子神秘起来,就连那一对母子也被罩上了一层神秘的光圈。
第二天,这种神秘的感觉就被打破了。吃过早饭,她跑到寺院,叫上慧儿,两个人走到这家的门口,正透过门缝向里张望着。忽然,大门打开了,男孩从里边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簸箕垃圾,看见他们,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招呼着:“你们好,我昨天看见过你们。”
白云的脸红了,慧儿却说:“你干啥呢?是在扫院子吗?”
男孩点了点头:“是呀,院子很久没人住了,我们刚来,收拾收拾。”他把手里的垃圾扔到巷口的垃圾箱里,走回来对她们说,“等我收拾完院子,请你们来我家玩。”
慧儿说:“我们帮你收拾吧,人多干活快。”于是,她们两个跟着男孩走进了这座神秘的院子。
这个院落,尽管老旧,但在孩子的眼中,仍然是非常气派。整整齐齐一溜三间上房,两边带有东西厢房。院子青砖铺地,上房窗前有两棵果树,上边结了果子,看样好像是海棠。尽管没人照顾,依然长得枝繁叶茂。东西厢房的窗前各有几蔟丁香花,已经过了花期,只剩下墨绿的叶子在树枝上茂盛的生长着。
男孩的母亲出来,愣了一下,旋即微笑着说:“哟,来客人了,请进屋坐吧。”
慧儿说:“我们帮着干活呢,一会再进屋。”
女人笑了笑说:“谢谢你们,辛苦了,我给你们烧水泡茶。”
听着女人慢声细语地说话,白云觉得她的声音也是那么好听,不像母亲的高声大嗓。她看着女人,竟然有些痴了。惠儿叫着她:“你愣什么神?快干活呀。”
于是,她拿起了立在墙角的铲子,铲着砖缝里长出来的草,仍然心不在焉地想着心事。男孩凑到她跟前:“嗨,你叫什么名字?”
她竟然莫名其妙地红了脸,小声说:“我叫白云,她叫慧儿,你呢?”
男孩说:“我叫子健,张子健。”
几个孩子很快就把院子打扫干净,女人含笑叫着他们:“快进屋歇歇,累着了吧?”
白云和慧儿进到屋里。房间的布局很简单,一进屋就是一间大屋。屋子的中间摆放着一张陈旧的八仙桌,桌子腿已经掉漆了,但是摆放在她的家里,却显得很华贵。桌子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着荷花的卷轴画,那幅画有些特别,上边的荷花全是黑颜色的,不像别的画五颜六色,白云看不明白,也就不多问什么。子健说那是他父亲画的,送给他母亲的,他说母亲就像荷花一样出淤泥而不染。桌子旁边放着两把椅子,东边的一面墙摆着一个紫檀色的书柜,书柜里整齐的摆放着厚薄不一的书。白云正在上学读书,也认得上面的一些字。西边摆放的是一对柜子,其中有一个柜子上挂着铜锁。
女人进来,招呼着她们:“过来,快坐下。”白云和慧儿坐到了桌子旁,女人在她们面前各放了一杯茶,又把茶盘里的东西拿了出来。白云一看,是一碟糕点,和她吃过的槽子糕不同,碟里的点心小巧精致,看着就好吃。
她还在扭捏着,慧儿却拿起一块放到嘴里,咀嚼着说:“唔,真好吃。谢谢阿姨。”
女人用纤纤玉指捏起一块,递给白云,眼睛里都是温柔的笑意,说:“多吃点,别客气。”白云不再扭捏,大口地吃了起来。
三
别看白云和慧儿在一起的时候嘻嘻哈哈,像没心没肺似的,但是她也有心事。从小白云没见过父亲,曾经一度她也没有觉得父亲是怎么重要的人物,在她的家里,一切都是母亲在操持着。她觉得,家里有母亲就够了。然而,当她在学校看见别的同学被父亲牵着手回家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有了羡慕,心里有了不平衡。她也曾经问过母亲,父亲去了哪里,可是母亲却告诉她说:“他死了,在你很小的时候他就死了。”
白云不甘心,盘根究底地问:“他是怎么死的?”
每当这种时候,母亲就会呆呆地望着房顶,仿佛糊着旧报纸的房顶能给她答案似的,她露出或悲伤或愤慨的神情,语气竟然是恶狠狠的:“被美国鬼子打死的。”但有时候母亲的回答就不是这样,她会说,没有父亲也一样,你看慧儿连个家都没有,就在寺院里跟着师傅过生活,不也很好吗?
可是,白云知道,慧儿过得并不好。慧儿曾经和她说过,师太老了,干不动活了,也不管庙里的事了。可是了缘师傅整天摔摔打打的,还总是骂她是累赘,拖油瓶,白吃饱,动不动还打她。有一次,慧儿露出身上的淤青,红肿着眼睛说:“昨晚师傅偷着喝了酒,喝醉了就打我。你看,她把我身上都掐青了。”
白云摸着慧儿身上的淤青,嘴里嘶嘶地吸着气:“疼吧?你师父对你咋这么狠呢?”
慧儿却说:“师傅昨天晚上掐了我之后,还抱着我哭了。她也挺不容易,我不恨她。”
在白云的心里,慧儿的师傅也是神秘的人,看起来年纪也不大,为什么要出家当尼姑呢?尽管她有时候会胡思乱想,但是小孩子的心性,一会儿就把大人的这些烦心事丢到脑后了,又开始了她无忧无虑的日子。
子健家搬来之后,她们玩的地方转移了,转到了子健的家里。因为子健说,他家有成套的小人书,还有童话书,好多好多,整整一箱子。于是白云问:“你来的那天,我看见你们有好几个箱子,那里边装的都是小人书和童话书吗?”
子健摇了摇头:“我的书就一箱子,别的箱子里都是母亲读的书,那是大人看的,咱们看不懂。”
怪不得,靠东墙的书柜里有那么多的书,原来都是那些箱子里装来的。于是,子健的小人书和童话故事成了三个孩子消遣娱乐的工具。
这一天,三个孩子在院子里玩累了,一身臭汗的跑到了屋里,头挨头的挤在桌子旁看小人书。子健的母亲进来了,见他们在看书,她便没有说话,自己默默地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们。
慧儿从小寄人篱下,比较懂事,她偷眼看了看子健的母亲,见她没有表现出不高兴的神情,而是微笑着看着他们,于是她放心了。在慧儿的心里,觉得子健母亲这样的女人,应该是不喜欢小孩子到家里来吵闹的。但是,子健母亲并没有表现出厌烦的情绪,她总是微笑着招呼他们,还给他们拿好吃的东西,慧儿的心里特别高兴,她开始喜欢上子健的母亲了。她想,师傅要是像子健母亲这样温柔该多好。可是,慧儿的师傅很少有笑脸给她,动不动就恶言恶语地骂她。而白云虽然也觉得子健的母亲很好,但是她还是喜欢自己的母亲。在她看来,子健的母亲长得好看,说话温婉,但总给人一种不实在的感觉。白云也不喜欢子健的家,他的家收拾得窗明几净,屋里的摆设纤尘不染,就连西厢房灶台锅盖上,都擦得锃明瓦亮,没有油渍。白云觉得这样的人家不像过日子似的,倒像摆在那里给人看的。
其实,她哪里知道,子健的母亲从小就爱干净,见不得屋子里的灰尘,见不得厨房里的油渍,也见不得自己的儿子肮脏。每次几个孩子在外边玩得浑身灰尘,进屋的时候子健都会习惯的要她们洗干净手,并把身上的灰掸掉才进屋。他怕母亲嫌恶自己的朋友。子健并不了解母亲的内心,他不知道,对于这两个女孩,母亲是很喜欢的。有时候到饭时了,她还热情地挽留他们在家吃饭。
而每次来,慧儿都是恋恋不舍地不想离开,但是白云总是催促慧儿说:“快走吧,回去晚了你师傅又要骂你。”
是呀,回去晚了,师傅是没有好态度的,动辄打骂。想到这些,慧儿总是暗暗地叹气。
八月份,学校开学了。每天早上,白云和子健去城南的二中上学,慧儿没了玩伴,她也不去子健家了。孩子们不来了,子健的母亲就坐在堂屋中间的八仙桌子旁看书,看着看着,她就会走神,呆呆地想着心事,想起以前的日子。有时也会抬头看着那幅画着墨荷的水墨画,就会想起为她作画的那个人,也会想起那些远去的日子,想着想着,她的情绪便会低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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