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于壮志自己也没有想到，就连他父亲也拿闷地说：“你小子淘得象个山猴子似地还能当校长?你小时候谁不知道你?就差没扒人家房盖。”是呀，二十七岁，有可能吗。别人不相信，他自己也不信。可前天中心校长找他谈了，村支书也找他谈了。村支书还在村部给摆了一桌酒。还给他授当官秘诀，校长不是于壮志是谁?可每当别人喊校长时，他还是反应迟钝。半天才愣过神。噢，原来自己真的是校长。
　　 于壮志当校长前两天。首先是脸上充满了笑，见了谁都笑，然后就坐在办公室呆呆发愣。一愣就是两天，别的老师来请假或是请示工作，他只说行，就这样。他第三天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是校长了，还愣个屁，就首先把那些不健全的制度建起来，什么作息时间表，总课程表，教学制度，教师职责，作业批改制度统统换新的。还有最主要的是他要把老师分工和学校领导表格换一换，他看着新换上的校长于壮志五个字，心里就象有千万缕阳光一齐照在他身上温暖无比，这时他很想唱《社会主义好》。
　　 其实当一个校长有什么了不起，人家二十六七岁当科长，厂长，局长也不在少数，可于壮志今天当这个校长确实不易。
　　 十年前他刚毕业时，正好赶上实行生产责任制，是个秋收大忙季节。他一个刚毕业的学生没几天，就被玉米杆撸倒了。于壮志身子在读书时就很弱，那时他一顿只吃四两饭，十七岁的汉子正在长身体，早晨两个窝窝头，中午四两高梁米，晚上四两稀粥，他真受不了，大学没考上他就回来了，他也不想再考。他受不了晚上肚子直叫的滋味。到了秋天，征兵开始他就一心想去当兵，考军校。他觉得自己高中毕业生，在部队也算高级知识分子。可是，当兵得走后门，他哪知道这些，后来知道也晚了，他就想不当兵也好，说不上哪天打世界大战，死在枪下做了外鬼呢，还不如在家受穷好。他彻底认命了。冬天抡大镐震裂了手，也学会了不在乎。这时他觉得自己生下来就是土里刨食的命。一切都不敢想了，就连想女人也总是想屯子里那几个歪瓜劣枣。
　　 天老爷饿不死瞎家雀，于壮志的邻居吴章从省城回来了，他是因成份不好被赶下农村的，落实政策后又回到省城。他在农村这些年与于壮志是邻居，邻居这二十来年互相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每逢过年，两家像一家人一样，互相磕头拜祖宗，拜长辈，所以吴章一回来，首先来看望于壮志父母。于壮志的父母当时真像自己儿子进城回家探亲一样，杀鸡炖鱼。刚要吃饭李洪君来了，李洪君是吴章的叔伯连襟，大眼睛高高的个子，他现在是小学校长。听说叔伯连襟来了，下班就顺便来找他。吴章很有能力，不但回了省城，还找回不少工资补助费。手里一下子有了一万多块。那年头的一千块钱够人羡慕的了，吴章见连襟来找他，就说这顿饭在这儿吃，你明天再准备吧，这一宿你多弄几个菜。
　　 李洪君要走，被于壮志拉住。因为于壮志是李洪君的学生。虽然只是一般师生关系，但由于于壮志一再挽留他就坐下了。
　　 吃饭时就谈到于壮志、吴章说有机会你这个当校长的给安排一下。
　　 “李洪君说正要考一个民师你考吧。”
　　 “考大学才差五分。”
　　 吴章又说：“别JB民师，教夜校还不是三天两头的事，你得让他进你们民办老师里去，然后再转正。”
　　 李洪君说：“那得慢慢来，一口吃不了个胖子。”
　　 李洪君为啥一口答应，这里还有一段故事。李洪君原来是赶车老板，当年吴章曾想把于壮志的大姐介绍给他，可于壮志在县城的姑夫不同意，说在城里给找好了，就把刚谈了三天的对象给拆散了。不管怎么说，李洪君当了三天于壮志的姐夫，对于壮志没感情对他姐还有旧情呢，就这样于壮志当上了民师。民师就是专门负责扫盲工作的，归学校领导，归村子里开支。他教的净是一些十八九岁三四十岁的男男女女。这些人教也白费，上学时就啥也不是，现在你还想让他们成人，那不是白费劲。于壮志拎着酒去李洪君家，这天是八月节。李洪君在于壮志走到门外时告诉他，当民师不易，找几个年龄小的一个屯二三个就行，好好教教。于壮志按照李洪君说的就找几个，但也不行。把生字表发给他们，男的就用它做手纸。女的则把它贴在墙上当画看，有的还让家里人当鞋样子剪了。八月节，他拎着礼品去校长家串门，发现校长和妻子正因喂猪没粮犯愁，他就记在心里，等秋天分粮了，他就和父母说了，父母当然同意。送粮那天，他把苦处讲给了校长，李洪君一听说这好办，明儿开教师会，让各队教师包队，学生包人，你到时候去查一查就行。这时有的教师就很不满意。
　　 “干啥呀，我们一天累得要死还包队。”
　　 “就是，闲个大活人不干让咱们干。”
　　 “他民师不教谁教？”
　　 “小舅子，人家是小舅子吗？”
　　 于是有人添枝加叶讲了一段李洪君和于壮志大姐的故事。还有人把意见反映到村里，村干部大冬天闲着没事儿也瞎呛呛，说就是，用民师没用，村里白搭钱。校长去村里办事，碰上支书，支书说了这件事，李洪君说，也不光咱们村，扯那个蛋干啥，再说说不上哪天乡里统一拿下去，咱们得罪那人干啥。支书就默默点点头觉得有道理。
　　 转年民办老师黄彩云嫁到城里不干了，于壮志赶紧去找李洪君，因为下班前李洪君向全体老师说了中心校要在本村考一名民办老师，让各位老师回去宣传一下，谁想考学校报名。且李洪君在下班时特意晚走一会儿，于壮志见机也在办公室假装看了一会儿书。果然李洪君转了一圈回来说壮志你得到中心校找一找中心校长，咱们学校这头我一定办，自己家人没啥说的，中心校长那头你得去一趟。
　　 于壮志下了班想来想去还得找李洪君，因为他觉得自己去怕把这事办不好再办砸了，再办就晚了。于壮志在这儿有几个直近亲属，可没有一个当官的，别说大官，连个当小组长的也没有，就更帮助不上。他把李洪君请到家，杀鸡买鱼。临走又给李洪君拿上二百元。让他替自己去中心校长家一次。李洪君一推再推，于壮志还是让他把钱拿上了。虽然于壮志的父母这些年也没吃过儿子买过的鸡鱼，可为了儿子前途，就觉得比自己吃了还香。别人吃了有用，自己吃了变粪。当然，报名只是形式，乡中心校直接任命于壮志为民办老师。其他人李洪君连上报都没报，这是李洪君后来在于壮志家喝酒时说的。于壮志当上了民办老师，这才知道世上钱和权的辨证法原理在实践中怎样灵活运用，酒和鸡充分利用的价值。于是便有鸡也舍不得吃，有酒也留给别人喝，有钱用在刀刃上。当然工作他还得拚命干，力争全镇第一。工作之余扫扫地，擦擦桌子，年轻人，勤快点正好锻炼身体。各位老师都看在眼里，心里没有一个不竖大拇指的。
　　 四五年，不但工作出色，人缘也好。年年被评上市先进工作者。于是就有很多人上门提亲。老师咋也是专业干部，比种地有出息。十年，十年后他当上了校长，能不高兴吗。他四周看看，在坐的有他老师，有他老师的老师，就是最小的刘丽丽也比他大五岁。他年龄最小，成了最高首长，在这个学校他可以呼风唤雨，咋能不自豪呢。老百姓惊讶。各校校长也惊讶，开会时都用审视的目光看他，继而羡慕，佩服。他也觉得自己太嫩，就像一个嫩黄瓜扔在黄瓜种堆里似地成了众矢之地。
　　
　　 二
　　 于壮志当了校长，心正在狂热的时候。麻烦事儿来了。事儿是由锅引起的。
　　 由于昨天喝了酒，于壮志觉得有点头痛，一清早也没吃几口饭就往学校走。这几天，除了喝酒忙就是学校一些鸡皮蒜脑的事。当个校长啥不想也不行，什么早自习晚自习你得亲自去查，还得组织听课，屁大个学校其他人都有课，他还得教两班副科，要不课分不开。其实所谓校长只不过是后勤干部，一切都得为学校学生上课，教师讲课创造条件，开绿灯。否则就会有教师叫苦，有学生喊怨。今天他打算去村子里找村长解决房子的问题，前天村长也说过学校房子是该修了，他得抓紧在村长面前吹风，要不漏雨就会影响学生上课，教学质量不能保证，自己刚当校长咋也得干出点成绩来给大家伙看看，要不将来谁服?
　　 一谈起修房子，学校老师都开了腔，老师说这鸡巴学校还叫学校，年年抹年年漏一年比一年厉害，霍老师说盖的时候拉的土说不合格，都是挖的盐漏子。光图快了，要想彻底治，得扒了房盖土，重新换。于壮志说这样不行，用工量太大，再说一扒土，房也完了，弄不好棚也得换，还不如重新换房盖了。那就重新换呗，霍老师看也不看于壮志一眼接着说。于壮志说哪有那笔钱，这笔钱村上出不出还两说呢。姜老师说抹抹对付一年得了。混到啥时算啥时，霍老师说对。这鸡巴年头一顿饭三百五百吃行，干正经事儿一百二百都没有。有人建议就请村长吃一顿，有人说建议村长少吃两顿饭拨点款修房子。于壮志心想，去他妈的，多吃修房钱，你让他少吃一顿那不敢骂他祖宗吗?大家瞎呛呛一会儿就到上课时间了，就都懒洋洋拎着教科书和教案往班级走，一边走还一边笑着，好象刚才他们都看了一场《飞来横福》那么开心。于壮志正在犯愁。中心校黄校长和范主任骑着自行车进了院，他急忙迎过去，胖胖的黄校长喘着粗气说，这鬼地方，整整骑了一个小时，道也太远了。范主任随后说，这地方听说早先除了兔子就是黄皮子，哪有人。校长听出不是味，张着大嘴，瞪着大眼冲着范主任。范主任嘿嘿笑笑说，没说你，别那么多心。就往办公室走。
　　 乡村小学，办公室都是一样，也没个校长室。大伙都在一个屋办公，一到放学后大伙背完课你一言我一语总要来一翻总结。黄校长拎着皮夹子进入办公室坐下喘着，于壮志急忙跑到何老师教室把何老师叫出来，让何老师去小卖店买两盒好烟，再买点茶叶。何老师说，钱呢，于壮志说先赊着，你说收了学费就还。何老师说陈大愣再也不赊咱们了。于壮志说，你去吧，多说点拜年话。何老师走了，于壮志就急忙回到办公室去陪黄校长和范主任。
　　 这时黄校长正翻学生作业看，范主任见于壮志进来说别瞎忙，我们今天中午啥也不吃，炖小鸡一个菜就行，黄校长专得意这个菜。然后就捂嘴笑。于壮志也跟着笑了笑说，好说。黄校长说于校长你坐下，我们这次来主要是检查学校的三室和庭院建设。你把这两项工作汇报一下，有困难我们再想办法和村上领导协商。于壮志苦笑了一下说，黄校长这些问题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刚接这个差，有些情况不熟。三室建设听原来校长说都用一个屋栅三个小屋就行。你们也知道房子漏雨还没修好，学校种花种草栽树的规划都在规划图上。
　　 黄校长看了看规划图说这老李，都拿这图糊弄咱们两年了也没行动，就说于校长，你们学校一定得按这个规划行动起来，这个计划都三年了咋还没行动。纸糊的八子糊弄吊呢昨地。说完自己笑了，范主任听了说可不是，这吊还不好糊弄呢，说完都大笑。黄校长说这三室这么整可不行，挺大个学校图书室不像个图书室，实验室不像实验室，体育室不像个体育室。三室在一起不乱成一锅粥才怪。还有屋子漏的问题你得抓紧解决，要不雨水浇烂了檀子塌了砸着学生，到时候你就有地方呆了，我可救不了你。于壮志说刚才我和老师们还呛呛这事儿了呢，他们说这房子建时用的土不好，黄校长想了想说，我听说立民学校用石油掺黄土和碱土抹房子一点也不漏，一次能挺三四年呢。于壮志说成本那么高，村里怕不能同意。黄校长说你这个人，于洁不是村长的女儿吗，这关系你不利用还利用啥。于壮志一想也对，今天就去于洁家吃饭。这时何老师回来，两手空空的，说陈大愣说啥也不赊，非让你去不可。
　　 黄校长笑了笑说拉倒吧，我们自己带烟了，说着掏出一盒大庆扔给何老师一根，何老师接着烟急忙上课去了。于壮志无奈地笑了笑说，没办法，穷的连小卖店都不敢赊帐了。
　　 三个人围着学校转了一圈，一边走一边唠，回到办公室已经快十点。于壮志就到于洁班级把于洁叫出来，叫于洁回家去给中心校长和范主任准备饭，还特意说炖上一只鸡，别管多少钱你先垫上。于洁怨怨地看了一眼于壮志，骑上自行车回家去了。打发了于洁他又去霍老师班级，他说霍老师你是不是有一个闲锅?霍老师说，你咋知道，那是分队时分的一口二十四印大锅。于壮志说你拿来学校用一用，用它来化石油。然后于壮志又把黄校长说用石油黄土碱土抹房子的办法说了一遍。霍老师说那一烧不烧坏了吗，于壮志说咱们学校不白用，用一次给你贰拾块钱，要不给你一百斤石油烧火，这些左右是村里买账，到时多买点就有了。霍老师说我回家问一问。于壮志知道这家伙是妻管严，就说快去快回。霍老师跳过墙头抄近道就回家了。不会儿霍老师蔫头耷拉脑地回来了，说他媳妇不同意，于壮志说不同意算了，就和黄校长范主任往于村长家走。
　　 三个人推着自行车一边走一边唠。远远看着于村长的老婆往这边望，望见他们仨个又急忙缩回去。于壮志一边走一边想，这回得给他们俩捎回点小米。去年年终评工资，他本应是一等，可中心校给他评个二等，少一百多块钱，可他又一想也不能愿人家，那时自己是一个小学的教导主任，农村小学教导主任就是一个名儿，就像家家过年贴对联一样，都一个形式。当校长的一等，你主任不二等，那校长还咋干，所以于壮志也不怪人家没拿他当回事。这回不同了，自己当了校长，和他们接触机会多，也就不愁他们中心校不给他评一等，再说常在一起开会吃饭，来往再密切一点，还怕那点小事。其实到村长家吃饭他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和村长搞好关系不但学校每年可以多从村里拿点钱，一到教师节国庆节，也可以让村里给教师买点纪念品，衣服等。私人方面需要照顾的就更多了，比如减免农业税，解决用树木都不用你到林子里去砍，就有人给你送到家，还可以解决种田用车等。再说发工资也用得着，要不村长说没钱，你挣的工资就开不回来，你只好找人又是拉又是拽，摊着好户还可以，摊着操蛋户一要一哼哼，干着急拿不回来钱，村长财政大权大着呢。可是他又不想去村长家吃饭，他见了村长媳妇就气不打一处来。于壮志心里还有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