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秋风紧，落叶飘满地。 “光阴与时节，先感是诗人”，从古到今，秋天寄托了无数诗人的心境和情怀。
　　 “诗言志，词言情”，元曲犹如一朵奇葩，和唐诗宋词鼎足而立。元曲包括杂剧和散曲，其中散曲继承了宋词的清丽婉转，质朴自然，题材广泛，如同现在的流行歌曲，深受人们喜爱。小令，散曲的一种，属于单支小曲。在写秋景的同调小令中，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和白朴的《天净沙·秋》堪称翘楚之作。前者号称“秋思之祖”，透出唐诗韵味；后者也享有“情词俊逸，不同凡响”的美誉，颇具宋词意境。
　　 白朴的《秋》比马致远的《秋思》创作时间早，《秋》有开创之功，《秋思》后来者居上。两人不约而同以“天净沙”为词牌，标题一字之差，都与秋有关，但一喜一悲情不同，两首小令同中有异，各具神彩。
　　
　　 一、两首小令以秋日黄昏为主题，意境开阔。
　　 两首小令均选取了十二个意象，烘托野外秋日黄昏的氛围。《天净沙•秋》开始两句:“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和最后一句“白草红叶黄花”，每一句包含三个意象，都由偏正名词短语组成。马致远《秋思》前三句“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每句也叠加了三个意象，皆由偏正名词并列而成。两首小令都运用了列锦修辞法（意象叠加法）来写秋日暮色之景，不事雕琢，透出简约、凝炼、含蓄之美。
　　 两首小令不但以秋天的傍晚为主题，修辞上使用列锦，用白描手法描绘秋日景致，而且寓情于景，情景交融。它们开头两句描写的景物相似，相同的如“老树”，相近的如“昏鸦”与“寒鸦”，“夕阳”与“落日”，言简义丰，朴素自然，呈现出秋日黄昏山村的寂寥和清幽，表达了游子内心的惆怅与迷茫。两首小令写尽秋意，却找不到一个“秋”字。 “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写法看似简单随意，实则娴熟巧妙。
　　
　　 二、白朴的《天净沙·秋》，一首山水田园诗。
　　 白朴虽然出身于金的一个官僚阶层家庭，但从小饱经丧乱，与母亲在战乱中离散，目睹了蒙古人的残暴行径。元朝建立后，有人劝他为朝廷做事，但他拒绝入仕。加上蒙古统治者实行民族分化政策，他在失望中绝望，最终弃家南游，寄情于山水。《天净沙·秋》表达了他远离官场是非之地，永不当官的决心和信念。
　　 开头两句“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作者选取了六种自然景物:村、日、霞、烟、树、鸦，再用孤、落、残、轻、老、寒等六个色彩灰暗的词加以点染，六个意象并置， 使得眼前景笼罩上一层萧瑟幽静的气氛， “落日残霞”表明夜幕降临，而且传递出“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的无奈与惆怅。太阳即将落山，孤零零的小村庄，枯老的树木，乌鸦时隐时现，又缭绕着飘忽不定的轻烟，一股淡淡的乡愁袭上心头。在这里，作者运用了写实的手法，描绘出一幅萧条冷清的黄昏秋景图。
　　 然而，作者并未沉湎于此，就像夜行之人永远不会停止寻求光明的脚步。不经意抬头，“一点飞鸿影下”，画风突变，“一点飞鸿”，打破了宁静气氛，使原本昏暗阴沉的静态画面变得明朗生动，柳暗花明，犹如进入梦境一般。鸿雁鸣叫，在晚霞影里飞向远方，目光渐渐收回，视野中映出五彩斑斓生机盎然的景象：“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这里用青、绿、白、红、黄五种颜色，多角度生动形象地描绘出秋日暮色美景，绿水绕青山，白草绵绵、红叶飘飘、金菊开放，画面清新动人，充满诗情画意，让原本萧条暗淡的秋色，变得如春天般多姿多彩。
　　 画面中“一点飞鸿”承上启下，将两幅明暗对比鲜明的画面实现了无缝衔接。“飞鸿”与李白诗“举手指飞鸿，此情难具论”中的“飞鸿"意思相同，都暗指作者本人。白朴希望自己像一只展翅高飞的鸿雁，寻找到理想中的桃花源。“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之地，可以认为是白朴向往的美好乐园。
　　 作者巧妙地将理想之景与自然之景巧妙地对接起来，虚实结合，产生强烈的对照效果，为肃杀的气氛增添了鲜活的生命力。
　　 《秋》写出了大自然的秋色、秋景和秋意，写出了秋日的美丽与灵动。作者犹如画外之人赏眼前美景，心境从昏暗迷离的低谷飞上辽阔清朗的云端。整首小令，从着色、格调到意境的渲染，前后反差极大，但作者妙笔生花，画面相互辉映成趣。“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曲调从萧瑟寂寥逐渐变得亮丽明媚。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作者欲扬先抑，描绘了山村秋日傍晚的景致，表现了作者对大自然的热爱。抒发了作者在金灭亡后，由于元朝统治者的残暴统治，无心追求功名富贵，豁然开朗，一心向往世外桃源生活，享受山水之乐的洒脱乐观情怀。
　　 白朴的《天净沙·秋》，婉约清丽，清新雅致，意境深远，文笔老道，与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仅毫厘之差。
　　
　　 三、马致远的《秋思》，一首寒士悲秋歌。
　　 马致远年轻时热衷求取功名，理想很丰满，但现实很无奈，由于元朝实行残暴统治，因而他的梦想未能实现。他几乎一生都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也因之抑郁不平，困窘潦倒。他在羁旅途中，写下了这首《天净沙·秋思》。
　　 作者以“枯藤”起笔，枯藤缠绕着老树，树上栖息着乌鸦，一片昏暗凄凉，怎能不令人黯然神伤。“小桥流水人家”，作者笔锋一转，依着流水、傍着小桥的人家，透出一种温馨安然之美。“古道西风瘦马”，秋风萧瑟阴冷，疲惫的马行走在荒凉的古驿道上，和“小桥流水人家”形成鲜明的对比，以乐景写哀情，倍增其哀，衬托出游子孤单落寞之心境。
　　 一个“廋”字，道出了游子多少心酸和苦楚，“瘦马”指代马主人境遇之落魄，跋涉之艰辛，求取功名之困苦，让人读后苦不堪言。这种借代手法类似于李清照的“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只是李清照词中的“红瘦”指代海棠花。“夕阳西下”，在此大背景下，飞鸟相与还，炊烟袅袅，愈加烘托出诗人的思乡之情。作品通过蒙太奇手法，将一组意象依次推送到读者面前，我们仿佛看到一匹老马驮着瘦弱的游子走向暮色深处，孤独落寞，一种悲凉感直击内心深处，从而使读者和游子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断肠人在天涯”是这首小令的点睛之笔和灵魂所在，景物都是“断肠人”感知的，但它撞击着无数遭受漂泊之苦游子内心的柔软，情同一心，引崩泪点，怆然而涕下。马致远的《秋思》在运用意象叠加法方面，比白朴的《秋》更胜一筹。他的这首小令所选用的十二个意象中，九个冷色调，只有三个暖色调：小桥、流水、人家。马致远用神来之笔，让多种意象达到统一，体现出和谐自然的意境美。
　　 王国维说： “一切景语皆情语，一切情语皆景悟。”《秋思》继承了战国末期楚辞大家宋玉著名辞赋《悲秋》的风格，“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又秉承了唐朝杜甫的七言律诗《秋兴》八首的情调，“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表达了作者屡不得志，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郁闷感伤情怀。曲中的秋景，并非眼前看到的自然之景，而是将有形的秋和无形的秋结合起来，象征当时元朝统治背离人心，犹如秋天之凄凉萧索。“思”，并不仅仅抒发作者的哀愁，也曲折地表达了浪迹天涯的元代文人的诉求和心声。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元朝轻科举，文人地位一落千丈。马致远满腹经纶无处报效，经过二十多年的辗转漂泊，多处做小官，但并未等来仕途的高光时刻。他大抵也明白“西村最好幽栖”，憧憬“三顷田，五亩宅，归去来”的田园生活。晚年他隐遁世外，专门从事元曲创作，寄托自己的情感与抱负，和白朴一样，将全部热情投入到元曲创作中，成为元曲大家，千古留芳。“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也算不幸中的幸事。
　　
　　 四、心境不同，情怀迥异。
　　 两首小令凝炼生动，用白描手法书写了秋日傍晚的景色，但心境不同，抒发的情怀也形成鲜明对比。
　　 白朴的《天净沙·秋》与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一脉相承，一喜一悲，各有千秋。就像《枉凝眉》曲所唱的：“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白朴的小曲色彩鲜明，冷暖相间，在秋日残霞的映照之下，写出秋光的流丽多彩，写出了秋色的明艳和勃勃生机，表达了人生的美好期冀；马致远的小曲暮色黯淡，情绪低落，悲秋兼离愁，动人心弦。以深秋的苍凉为基调，表达了羁旅之苦，人生落寞沧桑的无助感。
　　 两首散曲小令都是描写秋日黄昏之景，画面感强，意蕴深远，舍弃了一般散曲小令“俚俗”用词，继承了宋词含蓄婉丽的风格。但因心境不同，情调形成鲜明对比。白朴之作可看作是无我之境，“惟于静中得之”，客观淡然，恬静优美;而马致远之作则为有我之境，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凄怆壮美，韵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