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想起奶奶(散文)
今年是奶奶去世第三十四周年,谨以此文祭奠我那可怜的奶奶。
——题记
一
奶奶最终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她在接近年根的那个腊月里的某一天,走完了她的七十四个春秋。
我不知道奶奶是什么时辰走的,也没看见她最后的模样。甚至在我风尘仆仆回到家时,父亲告诉我奶奶已死的噩耗时,我也只是从嘴里轻飘飘地吐出了“哦!是吗?”这三个字,就再没有任何表情。
我诧异于我的漠然,是从父亲以手拭泪和母亲唏嘘的过程中感知到的。
我掀起门帘,早上还在床上躺着残喘的奶奶,已没了身影。她的被褥床单已经卷成铺盖卷搁在床脚;吃饭时在床上放着的那把赫红色的小凳子,也挪到了地下;便盆不见了,拐杖还在墙角杵着。屋里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床上地下被母亲拾掇得干干净净。
被病痛折磨在床上瘫痪了三年的奶奶,今夜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流星划过天空,瞬间被一阵寒风吹得无影无踪。
母亲匍匐在太平间外面的石凳上哭得撼天动地,哭得荡气回肠。这哭喊里:有委屈,有难过,有这些年压在心里道不尽的诉说……
夜半,启程上路。这一次,扶着灵柩上路的,仍旧只有父亲和母亲。我们姐弟仨就像当初没能参加爷爷的葬礼一样,依旧没能送奶奶走完最后一程,只是呆呆地目送着奶奶的灵车越走越远,连夜赶往叔叔所在的城市。因为那里,离爷爷下放生活多年又寄埋于尸骨的小山村不远。这个遗憾,是经年以后我们姐弟仨第一次跪在爷爷奶奶坟前无尽的怅惘,是落在我心头挥之不去的疤。
屋子里再也没有难闻的尿骚味儿,床上再也看不见奶奶蜷缩着的身影。那个旧历年的前夕,天很冷,寒风飘来冬天的第一片雪花。
奶奶死了,我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二
我一直很怕奶奶,从奶奶来到我家开始。怕她凌厉的目光,怕她不怒自威的表情,怕把她洁净的衣服蹭脏。
奶奶抽烟。高兴时抽,忧郁时抽,夜里失眠的时候一根接一根地抽。或许,缕缕青烟带她想起痛苦的往事,想起艰难的岁月。有时,她无法熬到难捱的黎明……于是,奶奶疯狂地砸门,砸门声一次次惊醒了院子里正在酣睡的人家。我已吓得蒙上了被子,母亲搂着弟弟在被窝里缩成一团。奶奶被父亲搀扶着坐在椅子上开始训斥、闹腾,声泪俱下、神态狰狞。父亲只好一遍一遍地安慰着、劝解着,直到奶奶全部发泄完瘫软到无声哭泣。我知道,这一夜,陪着奶奶度过不眠之夜的,不只是父亲。
小的时候,父母忙于工作,我们姐弟仨几乎是在姥娘家长大。我很羡慕那些家里有奶奶的小朋友;比如,隔壁的丽娟,屋后住着的同学媛媛,她们都有一位和姥娘一样,常年系着围裙,笑眯眯的奶奶,而我的奶奶远在百里之外。要见她和爷爷,还得等学校放暑假,才能跟随父母,坐着哐当哐当的绿皮火车一路颠簸,再换坐叔叔的自行车或者搭乘村里的毛驴车,一直到傍晚才能看见那个枣树怀抱的小山村,才能看见爷爷奶奶温暖的笑脸。
村子不大,三十几户人家稀稀拉拉的分布在各处。爷爷奶奶住的大杂院有四、五户人家。我们的到来似乎引起一阵小小的轰动,不一会儿,看稀罕的人们嘻嘻哈哈挤满了屋子。我学着他们的话,就像他们学着我说一样开心。七岁那年,我曾在这里陪着爷爷奶奶住过大半年,直到来年的春天。
那时候,爷爷在村子里当会计,每天有忙不完的事;奶奶在家,变着法子给我做各种好吃的。虽然那个年代都不富裕,奶奶却巧思用心,愣是把不起眼的农家饭做得有滋有味,满足了我儿时的味蕾。犹记得,她把晒干的红枣用两根铁钳子夹住烤得外焦里嫩,咬一口甜丝丝的,那叫一个香。
爷爷脾气温和,从不发脾气,我做错事情,只要跑到爷爷怀里,奶奶也只是训斥几句完事。他们相依为命,互相取暖,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眼看着爷爷奶奶已近花甲,身边没人照顾也不是事,父母亲就商量着,要把爷爷奶奶接来和我们一起住,让两个老人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我和姐姐一听高兴得跳起来,终于不用羡慕别人了,我也即将有疼爱我们的爷爷奶奶了。
命运对奶奶似乎格外吝啬,黎明的曙光还没照亮,噩耗又悄悄来临。
那天,绿皮火车只接回了神情落寞的奶奶和穿白戴孝的父母。爷爷在交接了村子的工作,收拾停当,准备出发的前几天,突发急症,撒手人寰,他永远留在了那个偏僻宁静的小山村。
我想,爷爷的突然离世,是压垮奶奶的最后一棵稻草。
三
父亲曾说过,你奶奶的一生是个悲剧!真正体味出这句话时,我已过不惑之年。
童年的奶奶,像所有经历过的人们一样,在那个民不聊生、动荡不安的时期,躲避过炮火的袭击,忍饥挨饿、流离失所,被迫离开故土,跟随父母一路逃难,最后在山西落脚。长大后,虽然嫁给了门当户对、温良谦和的爷爷;但好日子没过几年,爷爷的单位一夜间被取缔,人也没了音讯,生死未卜、下落不明。街上乱哄哄的,到处是拿着枪的大兵和行色匆匆的人们。奶奶寻不见丈夫,只好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投奔娘家。这一住就是十几年。好在有父母疼爱,弟弟良善,一家人对两个外甥更是百般宠爱,奶奶才一天天地熬过一个个难捱的夜晚,熬过十几个春秋。忽然有一天,爷爷有了消息,全家人悲喜交加。信上说,今供职于商丘市税务局,望家人勿念!盼早日相聚。此时,他的两个儿子已经参加工作;父亲十七岁太谷师范毕业后分配在阳泉一所学校当了教师;叔叔则去了榆次兽医站做了一名兽医。
几天后,奶奶辞别父母,背上行囊,踏上了去商丘的火车。
房子是爷爷临时租来的,院旧屋小,陈设简陋。添置一些生活必需品,稍微一收拾,这就是家了。爷爷上班不在家的时候,奶奶缝补浆洗,操持家务,院子里再养几只叽叽咕咕的小鸡,日子便有了生机。他们最高兴的是,收到父亲和叔叔的来信,奶奶总是让爷爷一遍又一遍地读给她听。叔叔寄来儿子满月的照片,奶奶左看又看高兴得合不上嘴。这是爷爷奶奶的长孙,可不能马虎,爷爷翻着家谱取好了名字。很快,爷爷奶奶又有了其他孙辈。然后,父亲和母亲也结婚了。
虽天南地北,骨肉分离,却各自安好,生活就有了奔头。
各人的命运往往裹挟在时代的潮流中随波起伏,无法左右。宁静舒心的日子被那场史无前例的十年文革彻底击碎。喇叭里循环着的革命歌曲让人血脉偾张,大街上到处是贴着“打倒某某”“揪出某某”的大字报看得人心惶惶。人们像打了鸡血似的,一个个充满斗志,充满激情。爷爷回来的越来越晚,神情恍惚、目光凝重,本来少言寡语的他变得更加沉默了。他不敢把未知的灾难提前告知奶奶,只是一遍一遍地在宣纸上抄写着《心经》,缓解自己的压力。终于有一天,爷爷被两个戴红袖章的公家人带走了,奶奶目睹这一过程,被惊吓得目瞪口呆。
隔离,审查,写材料,刨根问祖,毫无人性地羞辱。无休止地批斗……最终,爷爷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理由是“曾在旧政府做过职员”。父亲得知后寝食难安,顾不得自己也是身家不保的状况下前去看望。刚下火车,就被看批斗会的群众挤推着来到广场上。大喇叭里激昂的批斗声让人心惊,父亲心里咯噔一下,紧走几步挤到前面。他看见,爷爷和几个被批斗的人正弯着腰站在台上,每个人胸前都挂着牌子,有的带着纸糊的高帽,父亲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他奋力挤出人群朝奶奶家走去。
在那些混沌的日子里,奶奶无亲无靠,无人倾诉,独自承受着巨大的精神折磨。她常常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到城外,绕着护城河,一圈一圈走到天黑。
不久,审查结束,爷爷被下放。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淳朴的村民接纳了他们。在这个远离纷扰、与世无争的小山村,爷爷给队里当过会计,做过保管;奶奶跟其他村妇一样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他们和村民相处融洽,倒也安心踏实。这一住就是七年,直到文革结束,直到爷爷平反,直到他们备好行囊即将和儿孙团聚之时又遭遇爷爷的突然离世。奶奶彻底垮了,她的天塌了。
奶奶的一生可谓命运多舛,曲折离奇。她看似坚毅刚强的性格,已经被坎坷不平的经历折磨得脆弱无比。她找不到出口,所以,在一个个失眠的夜晚,她的精神彻底崩溃,做出了失去理智的事情。
一个人的内心再强大也抵不过命运的百般捉弄。何况,奶奶是个没文化的旧时代的女人!理解了奶奶,一切都释然了。
2021年12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