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我初中毕业，对父亲说：“我不能念书了，我妈生病，卧病在炕几年了，我要去挣钱。”父亲沉默一会儿说道：“娃儿，你的书念的好，我宁可累死牛，不能翻了车。”
　　 多年过去了，父亲的这句话一直激励着我，至今仍然记忆犹新。父亲平时言语很少，但父亲说过的话我大都记得。
　　 父亲是一位朴实的农民，在黄土地上勤劳耕耘了一辈子，在他生活的年代，由于子女众多，没有条件上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能写。因为没有文化，吃了不少苦，尝尽人间的心酸冷暖，但父亲身上却有一种坚韧而倔强的精神。
　　 父亲早在农业社时期，就养过牛，喂过马，老家的马圈至今仍在，添草料的马槽在岁月的流转里，闲散地躺在马圈一角。西北山区的农村，多山地旱地，靠天吃饭，牲口是庄稼人最主要的畜力，播种，秋收，往山地运送肥料，都离不开牲口的力量。父亲说拉架子车上山时，因山路崎岖坡陡，常需要借助牲口牵拉，牛遇到山路吃紧处，即使拉不上去，也会在原地使劲，不让车向后溜车，在人的吆喝声或鞭打声里，会竭力拉过陡坡路，至少不会掉头后退。而马则不一样，马发力劲儿虽大，遇到陡坡上不去，会松懈掉头，负重的车子和人往往会发生危险。也许，具体到每一种牲灵都有其脾性，但牛总显沉稳，有韧性，用父亲的话说：“累死不回头。”父亲有过的遭遇，因马拉车上山时，吃紧要劲的地方，一番吆喝鞭打之后，马却掉头，险些连人带车掉入大水沟。
　　 在我十岁以前，我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父母虽为农民，但勤劳能干，持家有道，家境日渐殷实富足，一度成为村里的“万元户”，买进全村第一台电视机。那时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大西北贫穷落后的小山村，电视依然是个稀罕物，一到晚上乡邻们扶老携幼，来家里看电视，如同电影院一般，热闹异常。记忆中只有过年时，小伙伴们会穿上崭新的衣服，等候着大人们的压岁钱。我一年四季，母亲都会给我做新衣服，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乡邻们都说我像位小少爷。
　　 生活的幸福匆匆逝去，不幸来的猝不及防。这样的幸福快乐太过于短暂，还未及回味，便又一次跌落在生活的谷底。在我十岁时因母病恶化，家庭的幸福生活似乎瞬间戛然而止。在此后母亲卧病的近十年间，家境渐难，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母亲病痛的呻吟和悄悄的抽泣声，还有父亲的愁容，常为母亲的药费犯难，曾经幸福快乐的家笼罩在一片愁云阴霾之中。母亲每天都要吃药，隔几天便得输液，自兰州治病回来，淋一场大雨后，母亲便再也没有站起来，不能下地走路，生活不能自理。面对家庭的困境，那时，我曾暗自怨愤自己太小，不能为父分愁，为母解忧，暗暗下决心一定更加努力，好好读书，发愤图强。
　　 面对生活的重负和困境，父亲变得更加沉默，但从未放弃过努力，没有丧失对家庭的希望与责任，像老黄牛一样拉着家庭这架沉重的车。父亲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干不完的农活，晚上还要照料家畜、家禽，少有闲暇。那些年，父亲是乡邻们眼里最苦的人。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喊过累，叫过苦，如牛一样默默负重前行。因母卧病，半辈子都在黄土里劳作，年近五旬的父亲走进厨房，开始学着做饭。在我老家的乡土记忆里，男人是不下厨房做饭的，一直沿袭着男耕女织的传统生活方式，男主外，女主内。此前，父亲从未进过厨房，母亲做好饭后，父亲下地回来坐在炕上，母亲做好饭，从厨房一碗一碗地端给父亲。自母病倒后，父亲忙里忙外，下地劳作，回来做饭，还要伺候生病的母亲。
　　 那段时间我和父亲一起走过，是我记忆中最艰难的岁月。每到开学季，我的学费就成为难题，身处家庭困境，我曾几次提出辍学帮父亲务农，以减轻家里的负担，都遭到父亲的拒绝。在母卧病期间，每有亲友、乡邻探望时，母亲总会说起我优秀的学习成绩，考试又得了第一名，竞赛拿到了奖项，如何懂事，如何贴心地照顾她等等，指着墙上贴的奖状，言语之间洋溢着母亲的幸福和骄傲。说兴起时，全然忘记自己是一位病人。
　　 有一次，村里本家族里有人对父亲说：“六叔，你和我只有一个儿子，初中毕业就别念书了，娶媳妇成家务农吧，老了身边也有人照料。”父亲说：“你的娃随你安排，我要供娃读书，你我都不识字，睁眼瞎，给苹果树打药，你把除草剂打上去，树都枯死了，不读书连个好农民都当不成……”
　　 时间飞逝如流，只有等待的时间最漫长，如同在漫漫长夜里等待黎明，如同暗夜里寻找光明，始终给人以希望，却又在一次次的失望中黯然神伤。我十七岁那年，饱受病痛折磨的母亲撒手人寰，同年奶奶去世，父亲的头发一下子白了好多，整个人像被掏空一样，瘦削的脸颊没有血色，布满老茧的双手颤抖着抹泪。父亲耗尽财力、心力，最终还是没能留住母亲，没有被生活打倒，无情的病魔却给父亲重重的一击。父亲曾鼓励母亲不要灰心，好好养病，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母亲的病治好。
　　 人生旅途中，闪光的往往是那些泥泞之路上的足迹。和父亲一起走过的那些艰难岁月，父亲在生活困境中的坚持、坚韧，不放弃，竭力前行，对母亲不离不弃，深沉的爱和付出，令我难忘。
　　 父亲虽年近八旬，但身体依然康健，精神矍铄，平时抽点烟，偶尔也喝点酒。我接父亲在城里住，有一次聊天时，父亲喝了一口酒说道：“你比我强。”我说：“这都是您的功劳，没有您当初含辛茹苦的供我读书上学，就不会有我今天的幸福生活……”
　　 那些苦难的日子早已远去，如今，生活在这个美好的时代，曾经坎坷的记忆反倒令人难以忘怀。我的女儿妞妞上中学了，“宁可累死牛，不能翻了车。”我把父亲的这句话同样说给她，希望她可以仰望星空，脚踏实地，追寻自己的星辰大海。
　　 只要心里有希望，生活一定有光。总有一种力量，激励人前行，总有一种精神，令人动容。感恩父亲，在那些最艰苦的日子，给我一把梯，让我有机会看到不一样的人生风景，感受不同的人生。走过那段苦涩的青春岁月，一些生活的磨难让我成长。这些年里，每当在生活或工作中遇到困难时，我的脑海里总有一个声音回响：再坚持一下，宁可累死牛，不能翻了车！
　　 （个人真实经历，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