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清之际，应该是中国古代文学最为鼎盛的时期。尤其是长篇小说的涌现，让汉语言文学变得更加厚重与丰满。其实，同时期，还有一种文学现象也悄然凸显出来。相比于长篇巨制，它们似乎略为纤细，但却不乏精巧和别致。倘若我们把长篇小说比作参天古木，荫翳蔽日，那么，它们则如大树旁一片茵茵的草地，或者一汪清澈的泉水，给明清文学这片茂密的森林带来一段绿意，一片清冽。
　　 它就是“清言”。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文学样式。
　　 清言，之所以如此称谓，在于这种文学样式“冰清玉洁”，用恬淡而唯美的语言，表述清澈而贞美的思想情感。所谓清，就是与浑浊污秽的尘世相比，呈现另一种清明而美好的境界。所以，清言又称清语，清话、冰言、韵语、冷语、隽语、嘉言、普语、法语、格言、语录等等。林语堂先生称之为“享受自然和人生的警句和格言”。
　　 尽管称谓不同，但都表述出这种文学样式的最基本的特征即非“言”即“语”。相对于文、章（回）而言，言或语是更小的语言单位，只能用“句”来表述。换而言之，清言的文体特征就是“只言片语”，短小精干。现代学者也有人称之为“文艺格言”或“语言小品”。
　　 其实，从形式上说，语录体的文学作品，在中国古代并不鲜见，譬如《论语》就是用语录体的方式来记载孔子言行。至于唐宋以前，语录体的代表应该是《世说新语》，其大量涌现则是在唐宋之后，受佛教禅宗语录的影响，中唐以后，记载高僧谈话的禅宗语录风行一时，到宋代就出现了模仿它的儒家学者的语录，譬如《朱子语类》等。然而，这类语录多侧重于道德训诫与说教，内容枯燥乏味，语言单调沉闷，情感凝重压抑，尤其文学鉴赏性不强，美感乏力，难以视之为文学作品。明代末期，道德桎梏有所松弛，自由空气有所浓郁，给文学发展留下了更为宽裕的空间。于是，因袭中国古代散文的文学特征，文人化繁为简，逐渐开始自由大胆表达情感性灵，文坛上也应运而生一批极具个性，创作欲望极为旺盛的才子，性情的解放达到了一定的高潮，从而涌现了一大批清言作品。譬如《菜根谭》《幽梦影》等，其思想性，艺术特色，也达到了一定的高度，给当时的文坛注入了一股新鲜的空气。
　　 明人吴从先的《小窗自纪》，便是其中颇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
　　
　　 二
　　 《小窗自纪》，是明代文学家吴从先所著的一部儒家通俗读物的杂说著作，与《小窗艳纪》、《小窗清纪》和《小窗别纪》并称为吴从先“四纪”。
　　 《小窗自纪》原书四卷，明万历年间有刻本行世。其内容包涵儒、释、道等各家学说，以修身养性为主，兼及对历史人物、事件的看法和评说，是一本涉猎较为广泛的书籍。全书数百则，洋洋洒洒，舒展随性，于平淡描述中出惊人之语，在疏朗语句里寓哲思妙义。
　　 《小窗自纪》每则文字大凡都在百字以内，可谓精辟洗练的小品文，流溢着浓郁的散文笔触和情感色彩，具有很高的文学鉴赏价值。它不同于其他清言作品的突出之处在于，不是采用相对抽象的议论，而是从生活中撷取不同的片段或者截面，加以引申拓展，创造一种文学意境，挖掘出令人惊异的哲理。曲径通幽，渐入蔗境，一丝一缕、点点滴滴，给读者带来思想惬意和审美快感。
　　 譬如，“爨余之桐，虽遇赏音已晚；道路之李，即遭捐弃非辜”，这里涉及了两个典故，其本意是烧毁的梧桐木，在火中发出美妙的声音，虽然遇到了知音，却为时已晚；道路旁树上的李子，即使被遗弃也并不无辜，因为它肯定是苦的。委婉含蓄表达了作者对人才的看法，以及叹惋封建社会扼杀人才的现实。
　　 所以，尽管它有较强的理性色彩，生发于简单寻常的生活，却不枯燥乏味，阅读后反而会有油然而生、豁然开朗的阅读感受。读罢一则，掩卷沉思，终会颔首会意，欣然领悟。可谓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今人从不同角度研读文本，全面系统地解读了这篇清言作品，譬如它的文学特色、社会意义等等。我们认为，从《小窗自纪》产生的时代来说，其最重要的贡献在于，它冲破封建道德藩篱，大胆抒发个人的思想情感，自由表达爱憎，揭示真善美，展示了封建文人的审美观和情趣观。其中流露出的强烈的个人情感意识令人欣赏和仰慕。所以，这篇清言作品所带给我们的，就是具有浓郁人文色彩的源于性灵的“情调”。
　　
　　 三
　　 情调，即情趣与格调。是一种高雅而美好的人类情感体验方式，一般指人类情感活动表现出来的基本倾向。它是作为一种情绪色彩和心理过程的一种特殊性质的色调而表现出来的情感。我们不妨结合文本来捕捉吴从先字里行间所流溢出来的情趣与格调，管窥其心灵本源，欣赏其审美情趣，从而加深理解一代封建文人，以及清言所蕴含的文学意义。
　　 第一，文学情调
　　 作为一个封建文人，吴从先具有强烈的文学情怀，对于文学鉴赏，也有其独到的见解和妙论。
　　 譬如，“问：何为应试之文？曰：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问：何为垂世之文？曰：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通过对话方式，引用佛语，表达了对封建应试制度以及“八股”文章的不屑，推崇垂世之文是历经磨砺，“香自苦寒来”。另一则“浩然苦吟落眉，裴枯深思穿轴。诗赋之工，岂云偶得。宁取十年两句，敢云顷刻千言”，则强调文学语言须学习古人，苦吟深思，精雕细琢。表达了严谨、审慎的文学创作精神，与前面一则有异曲同工之妙。吴从先十分重视文学语言的字斟句酌，文中多处谈及这个话题，体现出尊重文字、尊重文学的严谨创作态度。
　　 在“柳宗元披韩退之诗，以蔷薇露洗手。古人爱护文才，诚为珍重。今多俟以覆瓯，何古今人之不相及”一则中，作者古今对比，慨叹当时不重文才，文人相轻的世俗，抨击文风日下的弊端。“人谓胸中自有丘壑，方可作画。余曰：‘方可看山，方可作文’”一则，则从创作的角度，形象生动指出生活体验、思想格局与艺术创作的关系。在“文章之妙，语快令人舞，语悲令人泣，语幽令人冷，语伶令人惜，语险令人危，语慎令人密；语怒令人按剑，语激令人投笔，语高令人入云，语低令人下石”中，通过多种文学情境的简洁描述，指出文章必须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和共鸣效果，追求唯美的艺术境界，以情境感人，引发艺术共鸣，吸引打动读者。同时，也表示抵制低劣庸俗的文字。
　　 从上可见，《小窗自纪》对于文学品格要求颇高，表现出对于文学、文字的热爱，以及尊重文字的严谨态度，更透露出精致儒雅，追求唯美的文学情怀。
　　 第二，自然情调
　　 作为一个文人，无一例外地都热爱自然，崇尚自然，亲切自然，把生命寄寓于自然。吴从先也是如此。《小窗自纪》中，关于自然的描述很多，而且，大都没有停留在描述自然本身，而是把生动的自然和人生、生命等抽象事物嵌合起来，借景抒情，借物咏志，表达更为深刻的义理。
　　 譬如，“客有耽枯寂者，余语之云：‘瘦到梅花应有骨，幽同明月且留痕’”一则，采用隐喻、象征手法，借用梅花和明月，表达甘于孤寂落寞，不失其志的人生态度，刻画出封建文人的风骨。在“花看水影，竹看月影，美人看帘影”中，三个“影”细腻而恰切，形象表现了美好事物之间的映衬关系，即通过背景表现事物主体，通过侧面描写烘托主题，体现了作者独到而高雅的审美情趣和生活情调，以及他对美好事物的憧憬与追求。“读书霞漪阁上，月之清享有六：溪云初起、山雨欲来、鸦影带帆、鱼灯照岸、江飞匹练、村结千茅”一则更是精彩，列举六种晚月的美好背景，给读者带来一组多元唯美的艺术感受，足见作者是带着诗情画意来对自然景物进行观察和品味的，几组景象层次分明，角度新颖，视角别致，各具魅力。
　　 另外，对自然景物的喜爱，往往透露出浓郁的美学色彩。描述竹，是“无竹令人俗，竹多令人野。一径数竿，亭立如画”；描述云说“春云宜山；夏云宜树；秋云宜水；冬云宜野。着眼总是浮游，观化颇领幻趣”；对树的描述，更兼具哲思。“晓看山，则青葱而玲珑，山如树也；晚看树，则盘郁而溟濛，树如山也。景致在疑似之间，最为着趣”等等，都是情趣盎然，美轮美奂，不仅描摹了景色别致迷人的大自然，也寄寓了作者浓郁的思想情感和美学理念，让读者得到美的熏陶和艺术的启迪。
　　 第三，生活情调
　　 吴从先深受儒释道思想影响，其日常生活也无不刻下封建文人的痕迹，体现淡泊而精致的生活情趣。
　　 譬如对于饮酒，他说：“至于饮，则今人大非夙昔，不解酒趣，但逐羽觞。”由古至今，饮酒是古代文人追求心灵快乐，自由畅达的一种传统方式。同时，醉酒的状态也体现不同的生活态度和情趣。作者怀念古人浅斟淡酌的微醺状态，追求饮酒的品味和精神内涵，批判狂饮烂醉、醉生梦死的时俗和陋习。
　　 “桃花流水，白云深山，混迹渔樵，兴颇不恶”一则，描述沉溺于山水之间，渔樵之中，钟爱自然，陶冶性情的情状，表达了作者深受道家隐遁思想影响，追求安逸隐居，自得其乐的生活态度。
　　 在友情方面，作者提出“杜门之法，只是下帏；忘形之交，惟有识性”的见解，形象描述了杜绝恶友，结交情谊相投朋友的情形，刻画出封建文人率性、豪爽的品格情操，也表现了知识分子孤傲、淡泊的友情观。又说“裘敝黑貂，客来时蕉衫换酒；歌惭白雪，兴到处竹籁代吟”，用蕉布衫换酒招待朋友，以风吹修竹的声音代替吟咏，贫不忘情，苦中作乐，淡泊乐观和超脱的生活态度跃然纸上。
　　 作者的生活态度和情调，常常通过一组相关联的意象表现出来，他说：“俊石贵有画意；老树贵有禅意；韵士贵有酒意；美人贵有诗意。”描述出对自然景物、高雅之士以及美妙女子的追求标准，把日常生活艺术化，体现出不流于俗的审美情趣和艺术品味。
　　 第四，人生情调
　　 作为不得意的封建知识分子，吴从先却毫无沮丧落拓之感，无论清贫或者隐居，都表现出强烈的出世意识和“舍我其谁”的儒家担当思想，始终正气凛然，志向不渝，表达出强烈的人生情怀。
　　 譬如，“‘侠’之一字，昔以之加意气，今以之加挥霍，只在气魄，气骨之分”一则，挖掘古今侠气本质上的不同，赞美古之侠骨和侠义的精神内涵，不屑时下虚张声势的所谓“气魄”，批评其仅仅流于表面，缺乏内在的张力。
　　 “志要豪华，趣要淡泊”，则宣传儒家精神，提倡立志鸿鹄，大气磅礴，追求高昂的人生境界，具有强烈的励志作用。同时，也传递出道家思想，讲究简约情趣，淡泊明志。
　　 对于知识分子命运，文本也多有论及。吴从先说：“数无终穷，运不长厄。士君子能扭转乾坤，则否泰为我转轴。”强调儒家提倡的个人主观能动性，主张改变命运，在于自我，体现出壮烈的“不可为而为之”的儒家入世情怀。另一则“生来气无烟火，不必吸露餐夏；运中际少风云，也会补天浴日”，同样具有强烈的儒家奋进意识，强调通过努力奋斗，自觉改变个人命运，积极创造机遇，为社会做出更大贡献。其中所包蕴的“舍我其谁”的儒家担当精神脱鞘而出，剑声铮铮。
　　 书中也有一些为人处世方面的人生感悟，间接揭露了封建文坛、官场和社会的黑暗、腐败及庸俗。譬如，“贫贱骄人，傲骨生成难改；英雄欺世，浪语必多不经”，批评所谓的“时世英雄”欺世盗名的现象，表现封建知识分子不流于俗的傲骨；“可与人言无二三，鱼自知水寒水暖；不得意事常八九，春不管花落花开”、“名病太高，才忌太露。自古为然，于今为甚”等，都感喟世态炎凉，寻求自我安慰，表达了封建文人无可奈何的沮丧心态；而“存心有意无意之妙，微云澹河汉；应世不即不离之法，疏雨滴梧桐”之句，则表达应对世事的人生态度，具有浓郁的道家“无为无不为”思想色彩。
　　 第五，修养情调
　　 修身养性，追求自我道德完善，是封建文人的必修课。《小窗自纪》中，有很多关于这方面的表述，表现了作者深受释道思想熏陶，注重内观，洁身自好的品格内质。同时，也对世风日下的现实作了揭露和批判。
　　 譬如，“举世嫉修眉，不特深宫见妒；随人矜寸舌，犹然列国争长”，就批判妒忌和饶舌时风，含蓄表达隐遁出世的思想情感。“报质见猜，平叔终疑傅粉；从中打溷，不疑难白盗金。人苟心迹自明，何妨形骸相索”，则强调洁身自好，淡泊明静，胸怀坦荡，人清自清的做人理念。同时，提倡内观自省，他说：“佞佛若可忏罪，则刑官无权；寻仙可以延年，则上帝无主。达人尽其在我，至诚贵于自然。”表述道德美好在于自我的诚挚的道理，提倡反观自我，“反求诸身”，追求自我心灵净化与秉持坦诚心态。
　　 对于文人品行，作者也提出自己的看法，他认为“以晋人之风流，维以宋人之道学，人品才情，总合世格”，主张晋人风采加上宋代道学，才算合乎当下的文人雅士标准。提倡人品与才情相结合，强调人品道德对于文人的意义，这也是对当时“文人无德”现象做出了委婉地批评。
　　 在为人处世方面，认为“投好太过，丑态毕呈；效颦自怜，真情反掩”，主张坚守操节，秉持真情，不为俗世所乱，有节有度的做人原则。
　　 又说“何地无尘，但能不染，则山河大地，尽为清净道场”，提出个人修德的意义，追求“出淤泥而不染”的道德境界；“清于骨，令见者形秽，如侧珠玉；清于态，令见者色阻，如坐针芒”，也是要求做好自我修养，追求“清”的境界，以正示人。
　　 以上诸种“情调”融汇于《小窗自纪》之中，随处可见，俯拾即是，我们不一一赘举。
　　 《小窗自纪》从不同角度勾勒出一幅明代知识分子的肖像，透露出色彩鲜明、性情独特的文人情怀和品格，发散出浓郁的人文气息，让一位完整生动的封建文人，跳出明代泛黄的纸张，很性情地站立在明代昏暗的社会背景中，给后世留下一帧朴素、睿智、充满才气和豁达的旧照。也如一缕清泉从幽深山间汩汩而流，淙淙而落，带着冲破明朝沉闷时气的率性和自由，在文学史上留下一滴清冽，一片温润。
　　
　　 四
　　 《小窗自纪》是“清言”的典型代表作品，至今通览全文，仍然意犹未尽，如饮香茗，馨香四溢。无论写景、写情、写人、写道，修身、养性、明理、处世，都是观照万物，入情入理，字字珠玑，娓抒性灵；其意幽韵浓，品佳格雅，引人遐思，开启智慧，令人不忍掩卷卒读。被誉之为“读之如花间饮露，凡心俱澄”。
　　 《小窗自纪》在艺术上也是非常成功的。它继承了中国古代散文的语言传统，犀利且隽永、深邃而精辟，讲究对句，节奏明快，结构工整。同时，文白相间，通俗明澈，为后世散文发展起到了积极的作用。民国时期，白话文兴起，当时不少名家散文，大都沿袭这种语言风格。无疑，是一份珍贵的文学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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