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幕已经悄然降临，深秋的夜空露出了月亮的小半边脸，伴着微云若隐若现，宛如小姑娘甜甜的笑脸。秀芬刚忙完家务活，猛然想起大女儿丽云还没有回家。平日里乘公交车只需十几分钟，今天花了一个多小时还没有回家……她打了一通电话都说女儿已经回去了，越想越害怕，一种不祥之感油然而生，穿着一件单薄的衣服出了门。
　　 冷风袭来，秀芬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她快步地向前走去，大脑一片空白，脚下轻飘飘的。突然，在离家最近的一个车站处，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提着两个黑色的大袋子，艰难地挪移着。双肩被重物深深地坠了下去，两条柔弱的小腿被压得几乎迈不开步。那人越走越近，秀芬隐约看见那是一个穿着校服的中学生，肩上还背着沉重的书包。这体形越看越熟悉，没错，她就是丽云。
　　 “丽云，是你吧？”秀芬的声音有些嘶哑，激动得揉了揉眼睛，“你吓死妈了，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妈，等会儿再告诉你，快来帮帮我。”丽云放下了两个黑色的塑料袋，用力甩了甩胳膊，“哎哟，疼死我了。”
　　 秀芬连忙接过袋子，借着微弱的灯光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白菜、萝卜、红薯之类的东西。沉得像两头小肥猪。
　　 “这菜打哪儿来的？”
　　 “一个……卖菜的老奶奶……给的。”
　　 “她为什么给你菜？”
　　 “我帮她卖菜了。”丽云迟疑了一会儿说道。
　　 “咱们不能占人家便宜，明天把钱送给人家。”
　　 “啊？……不用，老奶奶急着去接上小学的孙子，不方便带回家。所以不要钱的。”
　　 天晚了才去接孙子，这是什么学校？秀芬没有多想，她相信女儿不会骗她的，在她的印象中，女儿从小到大没有说过谎话。
　　 秀芬拎着两个袋子和女儿回到了家。在明亮的灯光下，秀芬发现女儿的两条小臂被袋子勒得通红，心疼极了。
　　 “你真傻，有你这么帮人的吗？她要是人贩子怎么办？你是妈的心肝宝贝，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不会的，老奶奶一连几天坐在我们学校附近卖菜。每天迎着寒风，身体冻得瑟瑟发抖，吆喝行人买她的菜，可是很少有人搭理她。她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说，‘姑娘，买点菜吧。’我一摸口袋，钱是有，可不能乱花，所以只能帮她吆喝了。在我的帮助下，她卖掉了一些，还剩这么多。所以就……”
　　 “好，妈妈这次原谅你了。下次可不能再做这样的傻事。新闻上常说好心人扶起摔倒的老人，结果被讹；善良的姑娘扶着摔倒的孕妇回家，结果自己被拐卖。孩子，你也不小了，一个初三的学生应该懂得这些道理。妈不希望我的女儿受到任何伤害，你明白吗？”
　　 “妈，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我饿了。快去做饭吧！”丽云将秀芬推向了厨房，自己进了书房开始写作业。她不想再听妈妈絮絮叨叨。
　　 二
　　 砰的一声，门突然开了。秀芬在厨房里做饭，伸出头来看了看：“回来啦。”
　　 “嗯，今天在工地上差点摔死了。”丽云的爸爸赵卫民一瘸一跛地回来了。他沮丧着脸，一只手还缠着纱布。
　　 “怎么了？！”秀芬立刻从厨房里跑出来，一脸惊悚地看着丈夫。
　　 “唉，别说了，真危险。今天在十几米的空中用毛竹扎架子，脚下一滑，人摔下来，慌乱中我下意识地抓住了一根破竹竿，才捡回一条命。可是手被破裂的竹竿划破了皮。伤口比较深，流了好多血，王老板已经带我去医院包扎了。”
　　 秀芬看着瘦弱黧黑的丈夫，她的眼睛湿润了。为了这个家，他不顾惜自己的身体，起早摸黑，挣钱在城里贷款买房供女儿上本市最好的初中。
　　 “他爸，累了就歇两天吧。不能再这样玩命了。”秀芬说着接过赵卫民的安全帽，抬起丈夫的右手，白色的纱布里仍渗着血渍。
　　 “唉，别说了，倒霉，真倒霉。”说完赵卫民沉默了。
　　 秀芬也沉默了。她知道家里全靠他一个人张罗，自己为了在家照顾两个孩子，辞去了超市里收银员的工作。丽云正在读初三，为了能够买到全市最好的学区房，夫妻俩欠了一屁股债。小女儿荣荣刚读小学一年级。虽说两个孩子都很优秀，但是生活的压力像无孔不入的海水，将赵家这艘小船挤得瘪瘪的。
　　 “爸，您回来啦！”丽云听到客厅里爸爸的说话声，连忙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嗯。你是我们全家的希望，将来考上一所好大学，再找一个好工作。我和你妈就放心了。”
　　 丽云低着头：“嗯。”
　　 赵卫民看到地上两袋蔬菜，突然眼睛一亮，大声地问道：“哇，家里怎么买这么多菜？”
　　 “不是买的，是一个老奶奶送的……”秀芬将事情的经过向赵卫民完完整整地叙说了一遍。
　　 “不能欠人钱。这钱是一定要给的。”赵卫民说着，不禁摸了摸自己的伤口，伤口仍隐隐作痛，像没有出生的小鸡在不停地啄着蛋壳。
　　 “爸爸，你怎么啦？”这时候荣荣也走出了书房。
　　 “你爸爸还不是……”秀芬还没说完便已经哽噎了。
　　 丽云抱紧母亲，妹妹在一旁傻傻地站着。全家人都沉默不语。
　　 饭后，赵卫民洗洗后便上床睡了，两个孩子仍在灯下写字，秀芬在厨房忙得叮咚作响……
　　 三
　　 第二天，赵卫民依旧拖着受伤的右手坚持工作。昨天的事把工地老板王大发也吓得不轻，他劝赵卫民在家休息几天，工资照发，可是赵卫民是个实在人，他不想占老板便宜，说什么也要工作。没办法，王大发只好让他干轻一点儿的活。
　　 几天下来，赵卫民的伤口渐渐愈合了。家人的生活又步入了正轨。突然，班主任杨老师的一个电话打破了这短暂的平静。
　　 “喂，是赵丽云家长吗？”
　　 “是的，杨老师，我是她妈妈。”
　　 “赵丽云最近几天上课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在家也是这样吗？”
　　 “我也不知道，她瘦了不少，每天晚上回家吃得比较多。”
　　 “这就对了，听学生说，她最近几天中午都不吃饭，同学问她，她要么说吃过了，要么说不饿。像她这种中午不回家的学生，在学校食堂一定要吃饱，下午才精力上课。要不，你每天中午接她回家，或者让她自己乘车回家。”
　　 “中午，我还要接小的，没有精力哟。再说了，新家没钱装修，老家离学校又比较远，来回也不方便。我每周给她50块钱，应该可以吃饱的。老师让您费心了。”
　　 ……
　　 秀芬听着老师话，一脸问号：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
　　 今天中午，秀芬安顿好荣荣之后，提着一盒饭亲自去了一趟学校。她在校门口保安处登记后，先去食堂，没找到，再去教室也没找到。秀芬便问丽云的同学，有人看见丽云在学校的小池塘边。秀芬心里一激灵，快速向小池塘边跑去。这是一个荷花池，水虽然不深，但毕竟也有一米。
　　 丽云正坐在柳树下啃着馒头。她吃下一口，眉头紧皱，痛苦地吞咽着，喉咙里仿佛被扎进了万根钢针。秀芬冲过去一把夺下女儿手中的馒头。她像一头暴怒的母狮子，大吼着：“每周给你50元，就吃这个，钱呢？去哪儿了？”
　　 这哪是什么可口的白馒头啊？它又干又冰，显然不是今天的。
　　 “我……我……”丽云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快点说！”秀芬用力地推了一下女儿，女儿身体一斜，额头撞到了旁边的柳树上，擦破了点皮。一丝殷红的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流。
　　 “你说呀，不管做了什么，妈都不怪你……你快说，宝贝。”秀芬眨巴着眼睛，仰望着天空，她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她一向是个坚强的女人，从不向困难低头，哪怕是上次向父亲借钱买房，被父亲扫地出门，她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今天，她实在忍不住了。泪水像奔腾的小溪瞬间喷涌而出。她和丈夫含辛茹苦地抚养两个孩子，希望她们将来能有出息，现在丽云竟是这样……
　　 为了孩子，她可以吃粗粮，可以几年不买一件衣服，可以失去女人应该拥有的“装扮美”，可以……
　　 可现在丽云太令她失望了。
　　 “你说不说，不说我打死你！”秀芬看着一直哭泣的女儿，高高举起的大手最终还是轻轻地放下了，掏出手帕为女儿摁住额头的伤口，为她止血。
　　 听到秀芬的吼声，中午没有回家的学生们纷纷聚拢过来，这其中就有丽云的同学方娟。她俩最要好，属于无话不说的那种朋友。
　　 “阿姨，您不要骂她了。我知道原因。”方娟说。
　　 丽云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方娟，希望她不要说出实情。
　　 “丽云，你就不要做好人了。那个老太婆不是好人，她就欺负你善良。当她编造谎言向我们推销蔬菜时，我们都一笑走之，就你善良，还真相信她的鬼话。”方娟扶了扶眼镜，继续说道，“阿姨，她一周前用五十元买下了那个老太婆剩下的所有的蔬菜。坐公交车时，人太多了，没挤上去，加上口袋里没几块钱了，所以就走回家。”
　　 “可是她跟我说她帮老人卖菜，菜是老人送的。”秀芬瞪大了眼睛看着方娟，吓得方娟往后退了一步。
　　 “哪有啊？有人亲眼看着老太婆唱着歌离开的，其实她的家根本不在江对岸。她就是个大骗子。这不四天前她还在校门口拉着丽云买菜呢，可是丽云实在没钱了，她便不再纠缠丽云。”
　　 “是的，是的。这个老太婆就是这个德性。我妈让我不要理她。”有人附和道。
　　 一切都明白了。秀芬又气又爱，一把拉过女儿搂在怀里：“你真傻，有你这么帮人的吗？我要找那个老不死的算账！太不像话了……”
　　 “妈，她真的很可怜，算了吧。我求求你不要找她，行吗？我曾看见过她带着孙子和中风的老伴一起卖菜。”丽云在恳求母亲。从小母亲就教育她要做一个有爱心的人，今天难道自己真的做错了吗？为什么母亲言行不一呢？丽云脑子里一团浆糊，她实在想不明白。
　　 “好，妈原谅你了。这馒头是怎么回事？这是方娟借给我乘车的钱，多了三块钱，每天中午正好可以吃半个馒头，今天吃的是昨天中午‘吃剩’的。”
　　 这时候方娟从校医那里拿来了一个创口贴贴在丽云额头的伤口上。秀芬将家里带来的一盒饭打开放到了女儿的手上，丽云开始大快朵颐起来。这是她几天来最美味的午餐。吃完饭，方娟又递过来一瓶矿泉水。
　　 四
　　 秀芬离开校园时，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元钱递给了丽云，并嘱咐道：“这是一周的生活费，不能再干傻事。你不为我着想，也要为你爸爸着想，他每天累死累活为了什么？”
　　 下午放学，那位卖菜的老奶奶又在招揽生意，特别爱找那些涉世未深的女中学生。老人的眼睛像安上了扫描仪，在经过的所有潜在顾客的身上扫视一遍，但凡有丝毫犹豫的，她都不会放过，都会以同样的“台词”好言相劝，以博取善良的人们特别是那些稚嫩的孩子们同情心。这次“扫描仪”轻轻地掠过丽云。丽云竟停下了脚步，摸摸口袋，又看了看老奶奶。这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圆圆的脸上红润润的，看上去气色不错，约莫六十多岁。若不是脸上的皱纹和白发，很难看出她的实际年龄。
　　 老奶奶看了一眼丽云那憔悴的瘦脸，便没有搭理她。急着寻找下一个目标，可是没有几个人理睬她。丽云心一软，便主动上前搭讪：“奶奶，我买两斤白菜。”
　　 “噢？你还有……好好好。”老人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发出亮光来像一对小灯泡。老奶奶称了两斤白菜，共10元钱，丽云拿出一张50元的钞票，老人的眼睛再次放光，眼珠子这次比刚才瞪得更大。
　　 “孩子，你看，我还要去接孙子，接完孙子还要去江那边。恐怕时间来不及了，还有这么多菜，要不你还是全买了吧。便宜点，就50了。”
　　 “啊？！……”丽云犹豫了，不像上次那么坚决，她不能再让母亲伤心……
　　 她也想帮助眼前的老奶奶，她确实有个孙子在上小学，那是她亲眼所见，校服上写着……还是帮帮她吧……
　　 正当丽云犹疑时，有一只细嫩的手将丽云的钱抓了过来：“不要买，再买你妈会打死你的。你中午还想啃冷馒头吗？”原来是方娟，她一把推开丽云将其带走了。老奶奶望着方娟渐渐远去的背影，恨得牙根痒痒的，她用力地朝地上跺了一脚，并啐了一口口水：“呸，死丫头，多管闲事。”
　　 回到家，秀芬做了一桌的美食来犒劳家人。突然，门铃声响起。秀芬打开门，是一个老奶奶，她低着头，沉默不语。
　　 原来，此事被方校长知晓，方校长拦住了老人，与她理论，好说歹说，老人就是听不进去。
　　 “我在这里卖菜，又不在你们学校里，犯了哪条王法了？城管都不管，你一个校长竟管起我来了。走走，别打扰我做生意。”
　　 “你这个老人家，我不是不让你卖菜，你下次不要向学生推销……”方校长将丽云的家庭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老奶奶犹豫了，不再像刚才那么凶，可就是不认错。这时老人的儿子赶来接母亲。方校长只好向老人的儿子说明情况。原来老人的儿子是一位退伍军人，现在在吉祥小区当保安，对母亲的这种行为表示歉意，随即责备了母亲，母亲竟然哑口无言。最后，方校长从杨老师那里要来了丽云的家庭住址，与老人母子俩一同上门道歉。
　　 “请问这是赵丽云的家吗？”一个中年男人问道。
　　 “奶奶，怎么是你呀？”丽云一眼便认出了老人。
　　 “我……我对不起你，我真不是人……”
　　 中年男人走上前来，深深鞠了一个躬：“对不起，是我妈的错，她昧着良心做生意，欺骗善良的孩子。”
　　 后面跟着方校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