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真】绵薄之力(散文)
不久前,去农村视察,陶醉在欣欣向荣中,忽然想到自己城里生、城里长,这半生为农村做过点啥贡献呢?思来想去,确乎有一些小小的贡献,比如植过树,积过肥,还拾过马粪,算是略尽绵薄之力。
四十多年前,十多岁的孩子,每逢学校组织学工学农都兴奋无比,犹如眼下孩子们被允许玩电游一般。虽说干不了啥大事,于工于农无望,但于蓬头稚子来说,不用上课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植树都是在春天,乍暖还寒,舒展一下被寒冬禁锢的筋骨,小鸟出笼一样奔向学农基地。学校的学农基地是处在城乡结合部的红旗公社,如今早就是市区了,但在当时的确是农村。沿着土路走,两旁菜地里已经长出嫩绿的小苗,远处的玉米地一垄垄延展着,笔直得像用尺子画出来的。走到山脚下,抬眼看见的那片山坡,就是我们要“植树造林,绿化祖国”的所在。山不高,有些荒凉,连着凸起的两个山头,看上去像驼峰,我们给它取个好听的名字“骆驼山”。
按照老师的要求,分工负责,男生在山坡上挥镐头挖树坑,女生负责把小树苗运到山坡上。小树苗是清一色的松树,约一尺多高,看上去很像一个松枝,单薄的如同我们这帮孩子。那个年代,小胖墩是极少数,大胖子极罕见。将一棵树苗放进坑中,培土,踩实,浇水,这就算栽种成功。把学校预备的小树苗栽完,差不多就是中午。吃过自带的午饭,在山脚下胡乱玩一通游戏,太阳偏西的时候,又像小鸟归巢各回各家。
大约这样栽种两三回后,我们升入高中,不再来“骆驼山”植树,时间一久便把这片山坡忘记了。日子稍纵即逝,生活匆匆忙忙,谁会惦念那些小树苗,谁会在意它们长成啥样,会不会繁茂成林。反正我们长大了,学习工作,娶妻生子,然后慢慢老去。
前些日子,应朋友之邀,到他的新居“温锅”,也就是庆贺乔迁之喜。新居的位置就是早年红旗公社的地盘,菜地、玉米地都成了居民小区,有的小区名字很中国,也有的小区名字特西洋,穿行其间令人恍恍惚惚,不知身处何处。在朋友新居敞亮的客厅正喝茶呢,一抬头从落地窗看过去,忽的看到像驼峰一样连着的两个山头,真的是“骆驼山”。
山上,郁郁葱葱。当年的小树苗都长成大树了,距离有点远无法判断有多高,只见从山脚向上,一大片松树,密密的令原先的荒山陡然变得丰满起来。我笑道:“小时候植的树,成了你家窗外的风景了。你能想到当初栽的树苗有多孱弱吗?”朋友移步窗前,望着窗外说:“你小时候孱弱的都快成豆芽了,瞧瞧如今的肚子。”我笑,一棵小树苗扎根土里风吹雨淋慢慢地都能长成大树,粗壮的,芊芊的,高耸的,笔直的,人亦如此。
夏秋两季我们与农村农业基本不搭界了,但寒假里除了作业,老师会布置一项重要任务,开学时要交上一定数量的肥或者马粪。那阵子,“农业学大寨”正热火朝天,城里要支持农村发展,层层落实任务,最后落到我们头上就是积肥,或者捡拾马粪,为庄稼输送养分,助力农业大丰收。
积肥是一件又累又脏的活。先要把炉灰收集起来,这个倒不难,家家都烧煤炉,炉灰有的是。难在取粪上,这个过程有些埋汰,不如此处省略一百字。简单说就是把旱厕里搞来的肥水与炉灰充分混合,堆在路边,等着开学时交到学校。学校再集中运往农村,下到大田里,田地会变得疏松而富有养分。
这堆混合物看上去不起眼,却臭味难闻,还坑了不少行人。寒风凛冽的晚上,路灯昏黄,倘若再飘点雪花,骑自行车的人一个不留意就冲到堆肥上,人不会有大碍,但是那味道实在伤人。摔倒的人从肥堆里爬起来,只能胡乱骂两句,想找人赔个不是都找不到主,没人会跳出来说,此路不是我开,但这肥是我堆的。
说堆肥不起眼吧,也不完全对,一些小懒虫们不想自己出力,便会趁着夜色偷肥。一早起来,看见自己堆在路边的肥少了一半,蛮心疼,像丢了宝贝似的。这大概是我见到过的偷得最不值钱的东西,偷金偷银,咋还有偷肥的呢?担心肥的数量达不到学校要求,只好再去搜集炉灰,再去掏粪,忙活一个上午,把缺失的补回来。
不想积肥也可以,那就要上交马粪。那时近郊农民往城里运菜等东西主要运输工具是马车,一般两匹或三匹马驾辕,慢慢悠悠地穿行在城市的街道上,马路、马路名副其实。当然,也不是所有的马路都可以跑马车,路边交通警示牌画一圆圈,上面画一马头一斜线,意思是禁止马车通行,如今是看不到这样生动有趣的警示牌了。
因为马粪质量优,上交的数量远远低于积肥的量,但要凑够数,也非一日之功。每天做完作业,约上一两个小伙伴跑到马路上,一手拿一把小铁铲,一手拎一个小铁桶,沿街捡拾马粪。远远地看见道路中央一串马粪,赶紧一溜小跑过去,一铲子下去,却发现冻在路面上,用力去戗,一下、二下、三下,始得。瞅着小桶里三两块冻得硬硬的马粪,满心欢喜,积少成多,有的是马路,有的是马车,有的是希望。
为什么是“一串”马粪,而不是一堆或是一片呢?因为马是行走的,一边走一边拉就形成一串马粪。所以,我们在沿街捡拾马粪时,也要眼观六路,看着有马车过来,就跟在马车的后面。每当看见马尾巴突然翘起时,总是心花怒放,这一串归我们了。有的时候,跟着马车走了好远马才翘尾巴,正要铲起,却杀来另一组小伙伴要分抢这一串,我们急眼了,一边快速铲粪,一边高声喊着:“我的,我的。”现在想起来,似乎喊错了,应当是“马的”,“我的”积肥用了。
最悲催的是,眼瞅着马尾巴翘起,周边也无其他小伙伴,正满心欢喜时,车老板下车了。他并不停车,而是跳下车来,抄起车上一把超级大的铁锹,一推,一抬,一扬,一串马粪都到了车后一个筐里。车老板紧跑几步,一蹁身上马车,一声“驾”扬长而去,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车后筐里飘出一缕白气。长大的过程中,才逐渐明白,这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自产自用。
拾来的马粪放到家里后院隐蔽处,有的小伙伴干脆放在自家仓房里,害怕像堆肥一样被偷。一个寒假,一天天的,一铲铲的,一串串的,属实不易。拾马粪这件事,我们没觉得太埋汰,反倒有些乐此不疲。不去捡拾马粪,这个漫长的寒假也无太多的事情可做,况且我们既为农村发展贡献了绵薄之力,又能学到课本以外的知识。有一次,老师批评我们班一名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小帅哥,说他是驴粪蛋儿表面光。我差点脱口而出:“老师,马粪蛋儿也是表面光。”
寒假很快过去。开学前两天,学校门前格外热闹,手推车推的,滑轮车拉的,端盆拎桶的,都来上交肥或者马粪。很快,学校门前的肥就堆成小山,臭烘烘的。即便开学后粪肥都送到农村去了,留下那块痕迹还是散发着臭味。除非下一场雨,淅淅沥沥地冲的街道干干净净,臭味消散,路边冒出嫩绿的小草,春天来了。
我们这代人的童年就是这样实在,不做作、不矫情,在写作业、做游戏、拾马粪中渐渐长大。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知道,这些粪肥最终肥沃的是玉米,还是白菜、萝卜?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滋养了我们的心田,让我们懂得吃苦、坚韧、勤劳。人生中很多道理,不是读几篇心灵鸡汤就能懂得的,成功的喜悦,失败的沮丧,积肥被偷的愤慨,眼见马粪却拾不得的失望,只有经历过,才能懂得,才能把生活不易记在心头,像小树苗一样慢慢长大成林,成为窗外一道风景。
行文至此,忽然脑洞大开,如果现在学校组织小学生、初中生去拾马粪,家长们、孩子们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反应,会呈现什么样的情形?哦,这个假想不成立。如今,不单城市里没有马粪可拾,欣欣向荣的新农村干净整洁,也是没有马粪可拾。时代变了,日子回不到过去,生活日新月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