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晓霞今天早晨一到化验室，脸不由自主地就像开了花，目光也不像以前总是那么哎哎怨怨。一下子眯成了一条缝，皮鞋很有力地敲击着水泥地。这时，同室小黄就消消对刘姐说：“哎，人家晓霞那位熬出来了。”
　　 晓霞刚要坐下，又马上站起来，她觉得今天同室俩姐妹中咋没和她打招呼?是不是自己表现得太特别了。是呀，在医院里晓霞和刘姐，小黄俩个姐妹是最铁的姐妹，哪天早晨来了不是你拥我一下，就是我抱你一下，弄得像晚上和老公还没亲热够，余劲尤在。她今天本想把高兴的事儿闷在心里，别让俩姐妹笑自己，哟哟哟，丈夫当局长了显啥呀，要不能这么开心嘛。所以她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
　　 晓霞承认，她做梦都盼丈夫当个什么长，有点实物可捞。丈夫一心一意地当了七年秘书，就在吵架时她也用七年秘书挖苦丈夫，今天终于熬了个局长，也终于没白给市委书记跑七年的腿，练七年笑，她今天没有理由不高兴。装若无其事是装不出来的，她想把脸还像以往那样拉下来，可总拉也拉不下来，就笑着说：“姐妹，孙辉……”她本想说姐妹们，谁来亲我一下呀，可她因为脑子里总是想见了姐妹怎么拐弯抹角把孙辉当局长的事儿透露给她们，没成想自己一下子倒说了出来。她还想收住，姐妹们似乎都知道了，只有接着说：“我们家孙辉熬了个破局长。”
　　 小黄嘴快：“哎，庆祝，你得请客，我听说是工业局，对吧。”
　　 “嘿，原来你们都知道了。”晓霞隐藏不住内心喜悦甜蜜地笑了。小县城屁股大，人还没到位信早传开了。昨天晚上，她编了半宿瞎话，现在一句也没用上，她甜蜜地笑着听着俩个姐妹议论，这次大调班子，某某某到组织部当部长，某某某到广播局当局长，她听着都是那么顺耳。
　　 这个医院是全县唯一一家大医院，这里不但待遇高，而且取暖设备都是一流的。是呀，哪一届政府敢不把医院办好呢，你可不敢保证你不得病，条件不好设备不好老百姓才不管这些，家里的破屋子漏风雨都照样住，可当官就得考虑这些了。据说前些年有一位市委书记因喝酒过多引起的急性胃出血死于医院，原因是医院那时无血库无手术高手。外地运血又来不及，没有血谁敢动手术?眼睁睁看着病人也不敢下刀，用车没到送到省城就死了。自从这个教训开始，县委下大决心整顿医院。首先整顿医德。医生们炸了，医德？要啥没啥咋讲医德，我们倒想讲医德，你们得让我们讲算哪，老百姓死了几个了你们不管，死一个当官的你们就急眼，你们是啥领导？把你们吃饭钱省下点也把我们医院成全了。领导一听也是，所以从那时到现在，只要医院有困难，找市委领导，领导统统一律绿灯。这样医院就成了市委各级干部家属的第一目标，孩子安排工作，就医，给孩子找对象，都去医院。所以化验室三姐妹也都不是非凡人物。先说小黄，是原先县长的小女儿，也是唯一的一个女儿，她有五个哥哥，小黄的爱人在市委开小车，日子过得挺殷实，一百二十平米的楼房住着，虽然爱人在市委只是开车的，可小黄常说他比市长还高一级呢，一出门市长都坐在他后面。于是晓霞和刘姐就被她逗笑了，确实哪个当官的都怕死，都知道司机后面保险，可小黄一听说老孙当局长了，心里就不是滋味，晓霞对象是大学生，又在市委当了十来年秘书。可小黄的对象初中水平，没上过高中，只是会开车。所以她常对儿子亮亮说，亮亮，你好好学，别像你爸爸，一点出息也没有，正吃饭领导一打电话就得走。小黄虽然有这些缺憾，可也有她骄傲的一面，那就是儿子亮亮在班级是学习尖子。她的奔头就都指在儿子身上了。
　　
　　 二
　　 刘姐是她们三个人中最大的，过早地失去丈夫，把她弄得已经很憔悴了。只有那双大眼睛，还残留当年的英姿。她丈夫在一家大企业工作，大专毕业生，工作好，工资高。但她丈夫活着的时候，刘姐整天，不是嫌丈夫这就是嫌丈夫那，而刘姐的丈夫以为刘姐是不是有外遇了，于是心眼一小，精神上承受不了这难忍的恐惧，悬梁自尽了。别人都说刘姐把她丈夫折磨死的。刘姐虽然不承认，但内心还是非常愧疚的。可现在说啥也晚了。孤独的长夜更让她凄凉，有的时候不珍惜现在想珍惜也晚了。世上最缺的就是后悔药。她现在不但是身体越来越瘦，而且精神颓废，常失神注目远眺，或闭目展现苦涩的回忆，她已经写下一本本回忆录，述说给知心朋友，说她往昔撒娇的每一个留恋的场面。可回到现实中来，面对她的是那揪心般女儿的哭声。孤独中又有人想乘人之危。有人说，这个社会就这样，趁年青不风流白瞎了。有人说她是你丈夫坑你害你，你还想他有个屁用。刘姐面对这喧嚣的世界不知怎么办，先是朋友给她介绍一个，她觉得不如原先丈夫长得好，文化水平也不高，就摇头算了，后来找了一个比自己年龄小七八岁的，人也不错，她一看再过十年和女儿有点差不多了，她又怕女儿遭到陷害，就又黄了。后来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但那离婚的和她只生活了半年，人家又合家欢乐去了，剩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这时晓霞和小黄劝她，别追那些时毛男人，可她这时只想死，什么都不顺心。一天天象一个游魂在世上游荡，工作安不下心，走在街上也心不在焉，几次好险在车下做鬼，那一次，是一个长得很丑的人救了她，那人长得罗郭八相的，一米五六。她为了感激他，到他家去陪他唠家常，诉说苦恼，那男人也是孤身一人，是掌鞋的，小屋三十多平米，也很脏，可刘姐觉得自己对他的感情在升华，互相怜悯之中，拥在一起。
　　 几个月之后，她把他介绍给晓霞小黄，俩个人见那男人还挺有礼貌，每个人吃了两块喜糖之后，就为刘姐婉惜。当年，刘姐就因长得漂亮让她俩嫉妒，一米七的大个，即苗条又不失丰满，长着一双勾魂大眼睛，当今社会模特也不过如此。可如今……但谁又能说什么呢，她毕竟是一婚再婚的女人，女人一婚再婚，就说啥的都有，况且先夫死于自缢。提起来哪个找对象地不望而却步。
　　 可刘姐就在要与那个人结婚时，突然分手了。刘姐扑在晓霞和小黄的身上哭了。她说那男人救了她一条命，她也还够本了。她说那男人心黑，心灵并不像救她一刹那那样金光闪烁。晓霞和小黄这才把当时就没有看中的话告诉她，然后为了庆幸刘姐脱离虎口，三人逛了一圈大街，又狠狠吃了一顿烧烤，钱当然由晓霞出，晓霞的丈夫当局长吗。
　　 就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刘姐遇到一个父辈老上级，那人正当局级领导干部，得知她的痛苦后，天天早晨、晚上陪她到公园跳舞，还约她去他办公室谈心。刘姐有这样的一个知心人，心里畅快多了，话语也多了，脸也有了笑容，美丽的酒窝常常挂在腮边。晓霞和小黄发现了这一敌情，经过跟踪，在公园发现了，原来是土地局的局长。可后来刘姐说张局长成了她的情夫，俩个人大吃一惊。
　　 张局长不但给刘姐买了楼，还解决了她女儿上重点高中的难题。刘姐就在一天雨夜，在张局长给她买的楼房里忘情地投入了比她大十八岁的张局长怀抱里，这年张局长已五十二岁。
　　 刘姐这时仿佛就是他的人了，她看见张局长领着他夫人走在街上心里一剜一剜难受，于是在张局长再去找她时，她会给他几分脸子看。会砸一个杯，扔一个无足轻重的东西。然后，掉下几颗委屈的眼泪，弄得张局长不知犯了什么错误，赶紧哄。直哄得刘姐脸上露出笑容为止。刘姐毫不隐瞒把这一切在一早上班时讲给晓霞和小黄，那天竟把房事也详细汇报了。乐得晓霞和小黄流下泪来，椅子被摇得直响。刘姐也笑出泪来，可她不一会又陷入了沉思，晓霞和小黄知道，她又想起了她第一个丈夫，那是她倾尽感情最热烈的一次投入。刘姐思念中，不能没有她的那先去的丈夫，刘姐是农村考出来的大学生。
　　
　　 三
　　 晓霞的父亲原来是市委书记。在孙辉当局长前就退休了。
　　 丈夫孙辉今年都三十四了，还在市委当秘书，她就急。孙辉好像并不为能不能当领导着急，一天按时上班，安心工作，闲着没事儿就找几个哥们打扑克，晓霞这个气呀，又是数落又是骂，你有骨头没有啊，人家小张才干四年，就混下去到文化局当副局长了，再提就是局长，你也不上领导家找点活干，看你打扑克啥时候能打出一个局长来。孙辉说你就知道我不想当官，不想当局长咋地，我还想当市长呢。没人提咋办?现在想当官，说当就当了，有几个重视人才的，没有感情投资还想当官?晓霞一想也对，这时候想当官都是明摆着，没有人有钱也行。
　　 晓霞的丈夫孙辉是她父亲还在位时给她选的，那时晓霞已二十七岁了。大概看了至少有一个排，都没相中，后来找到了孙辉头上。孙辉那时才二十四岁，大学刚毕业，分在二中教书，人长得又白又高，文质彬彬，挺招人喜欢的。校长正托人想把女儿嫁给他呢，没成想被市委书记抢了先。晓霞看完了说人挺好，教书的没意思。后来结婚不到两个月，孙辉就被调到市里当秘书，晓霞的父亲想在退休前把孙辉安排下去，可上边突然来了令，他就退了。退前领导问他还有啥需要安排，他是多年的老革命干部，咋能靠退休这个理由安排姑爷，而老孙又因干工作踏实，人缘又好，就一留再留留到今年。
　　 孙辉在市委工作这几年，也挺好，领导虽然换了两茬，还都对他评价不低。孙辉处处小心，从不给领导添麻烦。有一次往家打电话，(他家在外县)，他才占了一次便宜，用了公家电话，还是起早趁领导不在偷着打的。回家和晓霞一说，晓霞就说，谁让你死心眼，当个局长还用这样。
　　 晓霞在父亲退休前在单位是一个挺时髦的人物，长得苗条，大眼睛。什么流行穿什么，单位分一个指标去医科大学进修领导急忙给她。她就是高中生这样变成大学生的。要不老孙和晓霞一吵架就气说她是父亲大学毕业的，这几年晓霞那漂亮的时间都过去。三十七岁，就丰满得不得了。但还像孩子似地往父亲家跑，孙辉就得跟着受苦。
　　 到岳父家本来是好事，吃的好，冬天暖和，夏天有空调。可得围着大墙绕着走二里多路，其实要从近处走，也就不过三四十米。没办法，楼里的父亲住在老市委的楼，四周都用砖墙围着，她和孙辉还没住楼的底子，只好住平房。后来晓霞发明一个办法，钻围墙。
　　 围墙的砖垛之间都是拱形的，与地面有一尺多高，爬就可以过去，开始俩个人就趁没人看见爬来爬去，轮流放哨、打掩护。爬着爬着晓霞的肚子大了，孙辉就说别去了，小心革命种子，晓霞强忍了两天没去。正好第三天下雨，晓霞在围墙前转了转，回家拿一把锨，把土挖了一些，她发现那边好像有人，就吓得躲到一边瞅，过了一会儿，看见父亲的脑袋露出来，她急忙喊爸爸。老书记急忙爬过来，父女俩个人就像当年越过敌人封锁线一样抱在一起，晓霞泪就下来，老书记眼角也湿润了。这个交通壕就这样，一点一点扩大，由爬过去到钻过去，孙辉也常拿这点找晓霞开玩笑。说晓霞，外边下雪了，还不快去挖雪，别封了交通壕。晓霞这时会反唇相讥，你快调邮局去吧，要不领导早晚会发现你假公济私。后来俩个人有了孩子，这个交通壕就更是一天也不能不钻了。不是姥爷想外孙，就是女儿想爸爸。
　　 冬天一下雪，女儿和爸爸挖交通壕常常碰到一起，有时女儿先挖完雪，那边父亲也要钻过来，和女儿女婿唠一会儿。夏天，晓霞就用砖把交通壕垫一层，省得雨水太多时弄脏了裤子。自从有一回晓霞好悬没把三岁儿子摔到水沟里淹死，这条交通壕才从此不走了。
　　 那天雨挺大，晓霞还像往常一样去钻交通壕，没想到土松散了，她就没站住，掉进水沟里，抱着的儿子呛了好几口水。晓霞第一次被孙辉打了一耳光。那天晓霞不住嘴骂了他半宿，骂孙辉没能耐，就会打老婆，有能耐住楼去，当局长，出进坐小汽车，再远也不用钻交通壕。骂完又哭了，哭自己命不好，嫁给了一个白痴，白瞎了她父亲的苦心，干了好几年，还一个劲儿秘书，连个破局长也混不上。
　　 晓霞从此和孙辉总生气，尤其到孙辉在她身上尽情耕耘的时候，她就会找他茬，说他们农村人如何差劲，他要不是大学生她才不嫁给他，也不知你家那辈子积了德，才找到我。还说什么鲜花插在牛粪上。每逢这时，老孙嘴里也不闲着，什么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花儿离开牛粪就会枯萎。但晓霞会觉得孙辉半路蔫下来，甜嘴巴舌的晓霞也很不是滋味，情绪影响了整个战斗结果，晓霞真有点怕孙辉阳萎。
　　
　　 四
　　 光这些还可以，一到单位，小黄和刘姐一唠，晓霞就更生气，你看人家小黄虽然丈夫是开车的，可人家吃穿不愁，住楼一百二十平方米，家具一色光明牌，三万多。小黄还常在她耳边说，给领导开小车，也就混吃喝。拉倒吧混吃喝那楼是咋来的?家具是拣的?你看人家孩子，方便面连康师傅都不稀吃，吃烤羊肉串、烤牛肉。可自己孩子，连华丰还供不上嘴。其实小黄家因啥发家，晓霞心里一清二楚。人家给市长开小车，市长多大司机多大，人家就年年往砖厂卖煤灰渣子，煤灰渣子都是从外地某厂捡来的，一年往砖厂销售几十万吨，十来万也就到手了。晓霞今天才细想，这回可好了，咋也是局长，有屁股就不愁长肉。晓霞想着想着就笑出声来。这一笑不要紧，小黄和刘姐一天就没有好好工作。化验时也不认真，轮流给晓霞上课，一人一句，说得晓霞心直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