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梭，光阴似箭。六十年代我是奶奶的孙子，如今我已是孙子的奶奶。虽想青春永驻，可是我总也握不住岁月的流沙从我的指尖悄悄的滑过。
　　 这是二零二一年的春天，四岁的孙子辰辰和他一家从遥远的无锡回到了芷江。第二天，我们一行人驾车从城里出发去老家晓坪看望九十高龄的妈妈。
　　 还是那古朴的老街，还是那青瓦木楼，还是那宽敞的院子，雕花的窗台，有些朱颜已改的长廊。我们进了老屋，大家寒暄问好，好不热闹。这时调皮的孙子跑到我们面前兴奋的说：“妈妈，太奶奶的屋后有一台风车好漂亮呀！快来看吧。”我和女儿快步走过去，只见后院的小屋里，一辆孤独的纺车停放在角落里，一脸的沧桑和寂寞。我悠悠的说道：“宝贝，那不是风车，那是祖太奶奶的纺车。”
　　 辰辰走过去，用他的小手轻轻地揺了起来，纺车发出吱吱的声响，像久病的老人。“奶奶，这纺车有什么用啊，是给我做玩具的吗？”
　　 “这纺车啊，是古老的纺纱纺线的工具。是中国最古老的发明，距今有几千年的历史了。就祖奶奶的这台纺车也有几百岁了哟。”孙子又指着一堆木架子说：“这儿有梭来梭去的东西是什么呀？”“这是织布机，也是你祖太奶奶的，她纺好线线，就用织布机给我们织出布匹，再给我们做衣服。用麻线织出蚊帐，免得我们被蚊子咬啊。”“祖太奶奶太伟大了！我也来学学纺线线。”我边走边说：“这纺车由四部分组成，木架，锭子，绳轮和手柄。纺线也是一门技术活，揺快了不行，揺慢了也不行，揺久了腰腿也会酸痛。“我轻轻的说着，小孙子慢慢的揺着。我仿佛穿越了时光的隧道，在记忆里打开了一扇往事的后门，记忆如同一坛刚打开的藏酒，汩汩的流香。
　　 慈祥的奶奶正坐在纺车旁，我有些吃力的揺着纺车说：“奶奶，揺车好累呀，我想吃棒棒糖。”“好！乖乖，等我把这个锭子纺满，奶奶就给你买。”奶奶右手摇着纺车，左手轻轻地把棉纱从拇指和食指之间的棉条里抽出线来又细又长，连绵不断。再轻轻地绕在旋转的锭子之上，线穗子一层层加大，奶奶还笑眯眯的唱到：纺车嗡嗡转，锭子缠满线，揺来太阳落，揺得月亮圆，宝宝你莫烦，糖糖魔法现……
　　 奶奶唱着唱着，锭子肥得像大萝卜，奶奶就停止了揺纺车。熟练的把大锭子摘下对我说：“乖乖，走，咱们买棒棒糖去。”那时的棒棒糖一分钱一个，有老光洋那么大，又扁又圆，有红的、绿的，蓝的、五颜六色，含在嘴里，那个香甜真是美到了心窝窝。
　　 奶奶长得很端正，皮肤白皙，她总是戴着块深蓝色的头巾。听妈妈说她是苗子，不知来自哪里也从来不见她的亲人。她懂巫蛊医术，会用草药救死扶伤。她老说的一句口头禅“百草都是药，看你会不会作。”我那时真听不懂。只等到赶集的时候，看到有很多人来找奶奶治病，有的是来买她织的布和帐子。
　　 爷爷以前开了好大一个杂货铺，除了常用的日用品，还有很多布匹，所以人家都叫他杨布客，他只有一个好眼睛，标准的独眼龙，他邵阳人，一口宝庆腔。成立人民公社后，政策就不许他私人开店卖东西，爷爷从此就清闲下来。剩下那长长的柜台孤零零的横在那里，成了我和小朋友们睡觉玩游戏的处所。听妈妈说，那时候家里很穷，饭都吃不饱，很久都吃不上一餐肉。所以我们都瘦得皮包骨头。奶奶看我们可怜，她就去河沟边给我们捡田螺，还弄个铁夹子夹老鼠，夹到老鼠就剥了皮，掏掉内脏，炒肉给我们吃。听了妈这么说我会大叫“啊呀，妈！难怪我长得这么贼眉鼠眼，是不是吃了老鼠的缘故啊。”妈就笑着骂：“真是个熊孩子。”
　　 小时候的我就喜欢玩，总是趴在柜子上看来来往往的客人。在我家门前的长廊上，有戴着老花镜的中医，有摇头晃脑的算命先生，有做衣服的裁缝，有卖小菜鸡蛋的农民，还有蓄着清朝长辫子的老爷爷。奶奶就在大中堂里纺纱，有时就接待那些和她买线的人，因为有人要买奶奶的麻线做鞋。那时候我们都穿自家做的布鞋，又轻巧又不烙脚。所以奶奶生意不错。
　　 冬天的夜晚那就是爷爷的天下。爸爸在厨房里挖了好大一个土坑，在坑里烧上一个木头老根和柴火，大家围坐在一起，听爷爷讲岳飞精忠报国的故事，还有三国演义里张飞，刘备，项羽等等，甚至狐仙鬼怪故事。有时隔壁人也过来听，爷爷是天南海北吹得是云里雾里，叫人乐不思归。奶奶就会把纺车放到厨房里来纺纱，妈妈也在一边帮忙，她们一边做事一边听爷爷讲故事，纺完了就用瓦罐煮上一壶茶，再给每个人倒上一碗。我和妹妹不能喝茶，奶奶就会烤个糍粑给我们分来吃。
　　 有一次我在马路上玩，有一个中年人问我说：“你是杨布客的孙女吗？”“是又怎么样啊？”
　　 “他说没事，你奶奶那巫术可厉害了，当年我的手臂被割伤了，流了好多血，是你奶奶打来一碗水，她叽里咕噜念了一些咒语，然后把水一口喷在我手上，她再用手一抹，血就止住了，而且一会儿就愈合结痂。还不收我的钱。我真是太感谢了！”我心想奶奶纺线织布还不错，难道看病也行？望着他，我是半信半疑。
　　 直到有一天，我听妈妈说：“六叔喜欢隔壁裁缝的女儿爱玲妹子，可是裁缝婆不同意，六叔只好回部队去了。爱玲却得了病，不知道能不能活。”晚上，裁缝夫妻两来了，跪在奶奶面前哭着说：“罗伯妈，请您高抬贵手，放过爱玲吧，请您给她治好病，以后就嫁给小六子。”
　　 奶奶扶他们起来，严肃的说：“我会巫术不假，但是你怀疑是我施了咒让爱玲得了病是吗？我绝不会做那种畜生都不如的事，你们去把爱玲背来让我给她看看。”奶奶关上门，脱下爱玲的裤子检查，爱玲面黄肌瘦，一个少女竟然有子宫垂在外面的怪病，而且下身腥臭，女子已经病入膏肓。奶奶赶紧给她穿好衣物，悄悄对裁缝婆说：“姻缘在天，富贵由命，这孩子恐怕没救了，还是准备后事吧。”裁缝两口子只好把闺女背回了家，不久后，这个花容月貌的少女就消香玉陨了。
　　 那时候，大家都不富裕，我家因为奶奶会纺纱织布，日子还算过得去，我因为有奶奶的宠爱，心里也乐滋滋的。不远处有个彭婆子却非常嫉妒。她想和奶奶学纺纱，又怕奶奶不教她。她以前是个风尘女子，靠着年轻时挣的钱买了不少房屋，据说旧社会那一条街基本都是她家的。后来家道败落，房子也逐步卖给了外人，自己只留下一栋吊脚木楼和孤儿寡母。很多人知道她品性不好，不太和她来往。不过她生活困窘时和爷爷借钱，爷爷还是会借给她。彭婆看到爷爷有点钱就想打爷爷的主意，也想通过爷爷和奶奶说一下。
　　 有一天，她走到爷爷身边说：“杨布客，等会请你到我家里去吃饭。”爷爷红着脸摇头说：“那我不去，真的我不饿。”可是彭婆不管那些，拉着爷爷的袖子说：“杨布客，那可不行，我菜都炒好了，你不去那也太对不起我了，走吧！走吧！”爷爷只好跟她走了。我飞跑去找奶奶，把这事添油加醋的说了，最后还来一句“奶奶，我先去侦察，等会你赶紧来支援啊。”
　　 我蹑手蹑脚的跟到彭婆家，透过门缝，我看到彭婆子热情地把爷爷让上座，方桌上摆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鸡火锅，还有几个小菜，加一壶酒。彭婆子风骚的笑着说：“杨布客夹菜呀，多吃点，来，给你夹个鸡头，还有鸡屁股。我杀的是你家的鸡，你不吃就白不吃了。”
　　 奶奶在我旁边听到了，拉着我愤怒地冲进厅堂大骂道：“哼！你这疯婆娘，我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真是个惯偷！偷了鸡还想偷人！”然后一把抓过爷爷的手说：“走！老头子，我们丢不起这人！”爷爷脸通红的跟着奶奶回家了。后来我就再不到她家玩了。
　　 我还是每天陪着奶奶纺线，还不时帮一下奶奶的忙。她把织好的布丢进染缸里，再用草灰和槐花叶子染成深蓝色和深灰色两种。这种布有铜钱厚，妈妈把它做成衣服可结实了，老大穿了老二穿，然后老三穿，依次类推。嘿嘿就像咱家的传家宝。
　　 奶奶织了好多床单和帐子，我说“奶奶，不要织了，我们用不完了。”奶奶说：“你这傻孩子，东西还怕多吗？以后奶奶织不动了，就不能照顾你们了。”“奶奶，以后我长大了我照顾你，给你买很多的衣服，给你买大房子，还有好多吃的……”我说了一大串，奶奶笑眯眯的说：“我家孙女真孝顺！怕我是等不到罗。”
　　 奶奶除了给别人治点病，大多时间都是纺纱织布，她的青春都是在纺车上渡过的。我摸着奶奶的手感觉温暖，粗糙。心想长大了一定报答奶奶，让她过上好日子。1969年，那是我家最倒霉催的一年。那年春天，爸爸外出干农活，有人不小心把一块大石头打在爸爸脚上，大家七手八脚把爸爸抬进了中堂，奶奶赶紧用草药给爸爸止血，方法都用尽了，可是血还是不停的流。妈妈拿来一个脸盆，把爸爸的脚搁在脸盆上，我和三岁的妹妹看到鲜红的血和爸爸痛苦的表情，吓得哇哇哇大哭。奶奶急忙走进里屋，出来以后对妈妈说：“凤儿，赶紧把宗发送医院，做大手术缝上血管，要不会死人的。”妈妈为难的说：“我一分钱没有，医院会收吗？”“拿着，这是我平时纺纱积攒的钱，快啊！”妈妈赶紧叫人把爸爸送进了医院。爸爸伤好了，可是妹妹却病了，也可能是被吓着了，反正是怎么也治不好，不久妹妹夭折了。不知道是爷爷奶奶年迈，还是因为伤心过度，奶奶也病倒了。爷爷也变得不太正常，说自己不舒服，每晚都睡不着，拿着马灯屋前屋后的转悠。
　　 奶奶病倒后就再也不能纺纱织布了。她的纺车就搁到了一边。但她还是教我妈怎么纺麻线，她说：”多学点技多不压人。”
　　 妈妈安慰她说：“等你好了再教我吧。”后来，奶奶不能起床了，需要照顾，爸妈的房间就铺上了两铺床，奶奶睡右边那铺床，奶奶拉屎尿都是爸妈把她抱到马桶上，方便好了再把她抱到床上。奶奶总是有气无力的说：“谢谢你们俩口子了，凤儿啊我不想拖累你们，但咽不下最后这口气啊。我担心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个男娃。我行动方便的时候去求过观音，架过桥，求菩萨保佑一定要生个儿子。”奶奶气喘嘘嘘的念叨，“妈，你不要这样想，女儿你不是也很喜欢吗？”“奶奶痛苦的说：“杨家不能绝后啊。”
　　 冬天来了，奶奶的病越来越严重，爸妈都以为她会比爷爷先走一步，可突然有一天，爷爷却先离开了我们。爸爸刚好去乡下叔叔村里卖奶奶织的布匹去了。妈妈乱了方寸，只好叫姐姐赶紧找表哥去乡下找爸爸。表哥贪玩不愿意去，姐姐只好拉着我去。我和姐姐一路走，来到小河边，去叔叔家要过这条独木桥，我和姐姐走到河中心，我看到底下滚滚的水流着，而且深幽不见底，我怎么也走不动了。我趴在桥上，抱着木头哭泣。天上飘着冷雨，将我淋得透湿，可我还是一动不动的等着爸爸。不知道过了多久，桥上石凳上的芦苇一动，爸爸和舅舅来了。“天啦！孩子要是掉到河里怎么办啊！”爸爸红着眼睛把我和姐姐放进箩筐里挑着，从这以后我就昏迷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爷爷刚埋没几天，奶奶也咽下最后一口气走了，爸爸把他们埋在了一起。可是都半个月过去了，我还没有苏醒，妈妈请来郎中白天晚上给我打针，灌药，可是一点效果都没有。这时街上谣言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我家犯了五黄煞，要死五个人，“你看爹死了，妈死了，女儿死了，他弟弟家里也死了一个孩子，再加上这个也快死了，不正是五个吗？真着孽啊，前世做了什么过恶事啊。”
　　 看到我这样子，爸爸妈妈心碎了，一愁莫展。有一天，突然来了一个阴阳先生，他说：“去煮一个鸡蛋来，有银戒指吗？”妈妈赶紧把煮熟的鸡蛋拿过来，先生把蛋黄去掉，里面放上银戒指，再用手帕包着鸡蛋将我全身滚了个遍。再打来一碗清水，他叽里咕噜念了几句咒语，把水点在我的额头。第二天我竟然奇迹般的好了。
　　 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爷爷奶奶，到处看了没找着：“妈妈，奶奶哪去了？爸爸我爷爷奶奶呢？”爸爸低下头难过的说：”他们都睡坡上了。”“爸爸，坡上太冷了，我要去把爷爷奶奶接回来。”爸爸见我闹腾，只好带了把锄头，让妈妈牵着我，一起朝坟地走去。到了那里，妈妈指着两堆新坟说：“咯！你爷爷奶奶就埋在那里。”我大哭说：“快挖呀，爸爸快挖呀！我要挖爷爷奶奶回家。”接着用手去挖土。妈妈流着泪说：“傻孩子，爷爷奶奶死了，他们永远也回不来了。”“奶奶，奶奶，我是你的小乖乖，我不会惹你生气了，不要死，不要死啊。”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从那以后我知道死是很可怕的，意味着再也见不到他们，就像见不到妹妹一样特别可怕。往事的锯齿割据着我永远的悲伤，所有的梦却躲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为我哭泣。看着角落里的纺车，泪水无声的滴在纺车上，从那以后，我变得不再说话，郁郁寡欢。奶奶用她那简单的纺车为我们的生活奔忙，用纺车赚的钱救了爸爸的命，用她的纺车技术赢得爱情。
　　 我再也看不到爱我的奶奶，家里直留下她的纺车和织布机，真是物事人非空断肠。我忘不了平凡又慈祥的她，一天又一天，我也在思念中慢慢长大。多少年过去了，没有人再纺纱织线，随着时代的高速发展，那些大型机器织出的布五颜六色，美丽好看。做出的衣服也款式多样。但我家里现在还保存着那深蓝色的帐子，看到帐子，就像看到我的奶奶。奶奶织出的衣服虽然不华丽，但带给了我温暖。奶奶的纺车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退休老人，孤独地停在一个角落，成了我们今天观赏的纪念品。昔人以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我想如果没有奶奶的纺车，就难以渡过那段艰苦的岁月。没有奶奶就没有我们今天繁荣幸福的家庭。后来我也得知，奶奶不是我的亲奶奶，她有自己的儿子，在抗战时牺牲了。爸爸为了报恩，抱养给他做了儿子。我和奶奶虽然不是血浓与水的关系，但我永远怀念她。多少年后，奶奶的样子还是会出现在我梦里，因为奶奶对我的爱是我灵魂深处的天堂。
　　 天黑了下来，孙子还在摇着纺车，月光照在纺车上，洒落了一地的碎银。我仿佛看到奶奶还坐在那里摇着纺车，车轮转动，她不停的纺着，纺着，纺着岁月，纺着寂寞，纺着她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