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那些村子那些桥(散文)
故乡,镇江圌山之东,有条弯弯曲曲不足十里长的故道。它曾是古老的沙腰河流淌过的地方,“河之上或里許、二里許,架石為橋以利行人”,是无数先辈辛勤耕耘近千年的地方。半个多世纪前,为防洪排涝河水改道,但那里的人还生活在故道旁,因为圌山脚下开挖了一条新河,挡住山水的倾泄,故道里的水自然保有起它温婉的个性。那里位于所属大路古镇的北边,时常被称作“北边人家”,曾是古镇经济与文化颇为发达、深厚的地方。随着现代化的发展,近年来北边人家陆续离开那里,生活在北边以外的地方,故道依然。桥名即村名,如此让人不免会时常想起那些村子和那些桥。
温婉的故道旁,曾樹影婆娑,墟煙相接,由南到北有田家桥、洪家桥、孙家桥、武家桥和姜家桥,是多少代、多少人家的美好家园。
姜家桥,故道最北边的桥。早在明朝之前就建起的桥,大概是沙腰河上最早的桥,可谓沙腰河上第一桥。《大路镇志》记载“姜姓在老沙腰河上造石桥一座,故名。”却不知从何开始,该村村民主姓田。
田氏祖先田显三,是洪武开科武进士,由南京丞守御调福建右指挥,告老返乡时没回山那边的柳湖故里,却在山这边与姜姓人家为邻,贻享天年,后由此形成一个大家族,且建有两座分祖祠。因为地处最北边,田氏前辈学人时称“北庄”。北庄,曾让我困惑好久的称谓,因为姜家桥村名一直没变。
清朝康熙年间,北庄有位田书有,满腹经伦,德高望重,因其居住在圌山之子五峰山旁,被一方学人名士推称为“五峰先生”。他与当朝名相张玉书为儿时同窗好友,承相在《重修族谱原序》一文中说:“偶与田子书有遇于学宫,……后予受知于田西祥先生之门。”想必姜家桥村也是承相儿时玩耍过的地方,那桥也是他时常走过的桥。只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几百年后在他们走过的桥之身后,竟又架起一座能跨过滔滔大江的“五峰山大桥”,从没见过的“长龙”竟然日行千里!
早几年的一个初秋时日,与朋友专门去寻觅姜家桥。进入村里见无数棵银杏树生长正旺,只是渐趋委缩的故道河水已无往日的激情,处于拆除阶段的村子大多无人居住。走进一座静静的老宅院,只见门楼上的各种无数精美雕饰似乎向人们叙说着往日的繁景,让一直为自家老宅门楼上雕饰而自豪的人也为之惊叹!继续向北,直至村尽头才见河面上有座并不高大的桥,难以相信那桥下曾经能行船?
不久,有位在那生活了30年的乔先生说,他所看到的姜家桥:是由8块长条石建造,条石架在用石头建造的两座桥墩上,桥墩如同两座小碉堡。
时光荏苒,物转星移。当年书有之父七十大寿时,高朋满堂座无虚席,其父与承相之父张九徽先生是老友,那日不知有多少达官显贵亲朋好友走过那座桥?又过二十年承相回家省亲时,一直与之书信不断的五峰先生,想必会邀请承相到家中一叙,必定也要走过那座桥。晚清时期,古镇老街发生一起农民暴动事件,城里知府派人深夜叩门,礼请进士学人田荣老先生前去调停,他们都要走过那座桥。……姜家桥,一个见过世面的桥!
在乔先生生活的年代里,姜家桥是个充满生趣的桥。如今姜家桥村已不存在,乔先生也离开了姜家桥,但那桥永远会留在他心里。听说如今那桥还在,它在静静地等待。
姜家橋向南数里就是武家桥,最初武家人所建。建于何时,不得而知,立于1792年的《孙家桥碑记》上则有这样的记载:“武家桥由来石建数百余年”,但那里也早已不见武氏人家,大概是许多姓氏合聚的村子。至今我也不知武家桥的具体位置,但知道那儿有条武桥街。
据说武桥街的形成年代在明代之前,古镇上的老街只有二百多年,如此算来武桥街至少应是它的爷爷辈了。《大路镇志》介绍:“抗日战争前后,武桥街有饭店4爿,米行5爿,布店5爿,烧饼店8家,杂货店9爿,豆腐店5家,中药店3爿,并有坐堂中医……较大的商号万恒丰,创建于清道光年间,开办杂货店、豆腐店、酱园店、槽坊、邮政代办等,雇员数十人。”
那是一条东西向的老街,街面不宽,一人两手一撑,几乎要将整个街面撑起。两边棕褐色的老门板,经年岁月的四季轮还,如同饱经风霜的老者,慈爱的目光撒向街头的每个角落,有座两层小楼上的雕花,曾留住我的脚步。早年偶尔向北走过那条老街,闻过那的烧饼香,吃过那的肉丝面。那次与朋友去寻姜家桥,返回时还想在那吃顿饭,哪知老街已经拆了一多半。
《民国省会那些年》中曾有这样的记载:1931年,百年罕见的洪灾,……镇江县受灾最重的莫过于农村,属于第五区的圌滨乡。一位家住武家桥的九七老人戴廉佩老人见时届冬令,灾民无衣无食,特提笔致函镇江名人冷御秋。他沉痛叙完灾情后,恳切地说“廉佩行年九十七矣,老耄之年,何心物务”,最后以“最为敝乡民九顿首以请”,恳请政府救灾救民,1932年1月10日《新江苏报》全文登载老人来信。
武家桥,史上曾有这样一位年届百岁老人挺身仗义,为民请命,令人肃然起敬!武家桥,一个乡风淳朴的地方,一个人文底蕴深厚的地方!
离开武家桥稍向西拐点再向南里许,就是孙家桥。该桥最初何人所造虽无可考,但居住村民以孙姓为主,桥名定村名。
孙家桥村子不大,那桥最初是座小木桥,只能供行人徒步行走,不时还要将衣服撩起,以免被河水打湿;小桥时常被如汪洋潮水冲没,全村及过往行人过河十分困难。为此,孙家桥人集资建石桥,并有许多地方人士义举捐助,于乾隆壬子年秋季(1792年)建起石桥,并立《孙家桥建桥碑记》。碑中称:“且因捐助有余,建左右大小石桥共计三所(座),庶来往不至褰裳。”
虽然没能见到那座“左右大小共三所”的孙家桥,但从《孙家桥建桥碑记》中的“南与洪桥齐新,惠泽常流,北与武桥并美,功垂万圣”中,能感知新桥给村民们带来的兴奋与喜悦。修桥铺路历来为善事之举,也是人们生活出行之需,对于农耕时代的圌山之东的水乡地区犹为重要。
据《大路镇志》介绍:“此碑现存于大路镇武桥村孙家桥(第一村民小组)村民孙月梅宅旁。”感谢孙家桥人,时隔几百年还能读到这样的文字,眼前仿佛见到那些坚固的桥。
走过孙家桥,向南里许就是上面碑文里所说的“洪桥”,即洪家桥。该桥由洪姓人家所建,早年洪姓人家居住在此,后“由圌山赵家村赵氏三房后裔迁入,洪姓消失,仍沿袭旧名。”赵氏三房,宋太祖七世孙赵子禠之后。始迁祖是宋太祖二十世孙元禧从山那边迁居圌山之东新庙头,赵家村赵氏为之后。
洪家桥也有碑记,即《重修洪家桥记》。碑言:“粤自沙腰河山北港入口第四桥,名曰洪家桥……因桥朽坏”而需重修。碑宽121厘米,高38.5厘米,厚11厘米,白色大理石质地,立于民国二十六年(1937),此碑记记载了修桥时“一波三折”的艰辛过程。百多年前的桥,洪水冲刷木必朽坏,此后会修多少次,不得而知。
从洪家桥碑记可知,早在清朝末年就曾修桥。然而那次“修筑将成,因匠人打折石板两块,无力再购,两边以木代石”。沙腰河,通江的河,江潮涌入,河水涨起,木易朽坏。1926年,多位地方人士集资再次修建石桥,却因资金不足难成。为此专请邻村田君昌宇经营修桥之事。田君率先捐助,再各方劝募,“煞费经营,始克竣工”。碑中道:“一木难支,众擎易举”,洪家桥人的激动之情尽显其中,此碑后来曾成为该村“万佛庵”的过门石。
洪家桥村不大,但“万佛庵”曾是所在大队卫生所,地理上则位于有着16个生产队的大队中心。那是三间两进青砖黛瓦的老宅院,中间的场院就是一个打谷场,百多年来根根房柱认真挺立,没有一丝懈怡之意。这所宅院原是邻村田氏家族所建的粮仓和客栈,紧挨沙腰河畔。此后田家将其捐给寺院,成为万福庵,再此后成为大队卫生所。所里有位远近闻名的“小雪”医生,不仅医术高明,人也长得特别帅气。卫生所撤销后,老宅院复回原点,成为洪家桥村的仓库。
该村拆除时,为防此碑流往它处,村民赵清清从拆房者手中力争要回收藏。清清只是一位普通村民,远在千里之外打工,为了收藏这块碑,时常叮嘱家中妻子不可大意,务必不能将碑丢失。一段时间后,清清专门回家,将碑主动上交给有关政府部门收藏。
文化,就是由许许多多如清清那样的普通人所创造、传递而积累。
洪家桥再向南不远,就是田家桥,以田姓为主。明朝中期,顾氏与田氏的先人相继来此居住,解放初期有百多户人家,一系列大宅院如义笏堂、敦厚堂、乐善堂、树德堂、余庆堂和贻榖堂……与众多房舍依山傍水,古镇老街上还有他们的半条街。树德堂仅受损的门楼就曾使专家感到“大量镂雕为镇江建筑雕饰中绝少见……整座门楼真力弥漫,充满了艺术的想象力,是镇江地区雕花门罩中难得的珍品。”贻榖堂一座为新中国的成立与建设作出特殊贡献的老宅院,里面还有一所能让邻村孩子也来读书的小学校。
田家桥最初也是木桥,也曾屡建屡毁。民国二十三年(1934),就是该村田君昌宇带头捐洋,并邀集众多各方人士共筹资金,建起一座石桥。那桥苏石铺面,桥面设有桥栏,栏柱上还有饰物,柱间用铁链相连;桥西建有凉亭,桥东有条石直至古镇老街北巷口,为此被人们称作是沙腰河畔最美的桥。此后,昌宇前辈再力邀众人筹集,为老街在北巷口外建起一座夏家桥,是座行走、防守皆可为的桥。
虽然我没能见到那座田家美丽的桥,也没见老街边的夏家桥,但曾见到一块精美的碑:《重修田家桥记》。该碑青石质地,宽1.8米,高0.78米,四周饰以一圈花纹,其间均匀地夹有“暗八仙”图案,圈内布着五百多个工整娟秀楷体字,不仅叙述建桥的艰辛,还描绘了当地的风光:“沙腰河东滨大江,西傍群山,绵亘可四十里,上下游皆达于江……河东西地密人稠,墟烟相接,河之上或里许、二里许,架二石为桥,以利行人。”
从碑中得知:因建桥有余款而又建两亭,牌坊亭和望江亭(凉亭)。牌坊亭内有座乾隆丁卯(1747)年建立的赵氏牌坊,是座四四方方青砖黛瓦飞檐翘角的亭,不仅为南来北往的人提供休息场所,还为保护牌坊起到重要作用,乳白色的牌坊至今依然十分温润。那块精美的碑,就安放在牌坊下,至今完好无缺。望江亭同样可供行人们歇脚,还能在此打鱼观景,更是当年的地下游击队员了望放哨最佳的点。
曾听村里人说,田君昌宇生前不知做了多少善事,不仅捐钱建桥,还捐建了许多过街亭。如今每每见到那精美的碑,就不禁感叹:昌宇前辈仅是故乡一乡绅,为何会有如此胸怀?!
如今在田家桥的土地上,唯有贻榖堂老宅院与那座牌坊亭还在相互守候。老宅院里虽然早无朗朗读书声,但有朴实文字,给人们留存了一些那方土地上的曾经往事;温润的牌坊和精美的《重修田家桥记》之碑,则可感悟那方土地上人们的精神面貌。
悠悠故道上的那些村子和那些桥,只是一方土地上的缩影,但可从中感受到故乡土地上浓郁深厚的历史文化,文化积淀,需要时间的累积,创造吸收新的文化时,优秀历史文化则是它的重要基础。为此,每每闲暇时就会想起故道上的那些村子和那些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