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公爹的菜畦(散文)
一
轰隆隆地一声巨响,三间青砖红瓦的平房在铲土机的硕大坚硬的铁爪子下,变成了断壁残垣,瞬间又被夷为平地。秋后的一些菜苗东倒西歪的,像遭遇了一场暴风雨的袭击。小狗欢欢不停地汪汪汪叫着,眼睛里好像闪着泪花。父亲的双眼落在了那片菜地的废墟上,或许,只有他懂得那些菜苗的眼神和语言。
二
自从嫁到丈夫家里,我们就住在这三间青砖红瓦的平房里。所说的父亲,就是公爹,一个人生乖蹇,却初心不渝的老人。
院落里,有一片平整的菜畦,父亲的身影整日出没在菜地里,就像养育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那样呵护菜地。
冬日的早晨,只要听到院落里响起锹锨“嚯嚯”的声音,就知道昨夜下了大雪,也知道父亲正在清理院落里的积雪。掀开窗帘,院子里干干净净。积雪厚厚地覆盖在菜地上,那是父亲一锹一锹都盖在了它的身上的,像一层层棉絮温暖滋润那块土壤。
等春天的脚步近了,父亲开始忙乎了。用扫帚把菜地上的杂物清理掉,然后用筛子筛掉土壤表层上面的沙子,留在筛子下面的全是土壤中的精华,从老家拉回的羊粪一麻袋一麻袋垛得整整齐齐,像作战用的堡垒,随时准备派上用场。父亲把一袋子羊粪用塑料膜盖住,等它发酵了才可用,否则会生虫子。
他开始用铁锹一锹一锹挖土翻地,直到坚硬的土块变得松松软软,再用塑料管子把水注入地里。远远望去,土地在阳光的照射下像黑色的缎面光滑透亮,散发出新鲜的泥土气息,给小院落带来了春天来临的暗示。。
接下来就开始施肥。他把羊粪倒入桶里,拿起一个铁勺子,一勺一勺舀进事先挖好的一道道垄沟里,待肥料渗透滋润进土壤,就开始种植。别看父亲五大三粗,可对待种子却格外细心,手掌中一粒粒种子均匀地落进刨好的小坑中,不疏不密,很有讲究。有的蔬菜,需要把秧苗移栽入土,经过父亲弓着腰栽种之后,秧苗横成行竖成列,间距相同,茎秆笔直,像部队里集合的士兵,精神抖擞,威武整齐。即使斜着看去,也是一道道笔直的线段,仿佛雕出来一样。然后,把粗铁丝弯成半圆型状,两端插在菜畦地头,上面覆盖厚厚的塑料膜,再用绳子缠绕在每一根铁丝上,把塑料膜固定住,形成严实的保护,以防大风掀开。
温柔美丽的春姑娘迈着轻盈的脚步缓缓走来,阳光雨露都喜滋滋地降临,塑料薄膜上挂着薄薄的水雾和晶莹的水珠。某日,父亲把塑料膜掀开,一株株菜苗像第一次从屋里里跑出来的婴孩,一下子看到了外面如彩的世界,都瞪大了眼睛,伸长脖子吮吸新鲜的空气。春日暖阳中,随风摇曳纤细的身姿,样子十分惹人喜爱。父亲站在菜地旁,神情专注地望着这些渐渐长大的孩子,嘴角微微上扬,牵出一抹笑意。
夏天来了,风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到每一棵菜苗的身上,亲切地抚摩它们。黄瓜和柿子苗像受到恩宠一般发疯似地向上生长。父亲开始固定它们的身躯,在附近插上直直的树干,然后把黄瓜和柿子牵引在树干上。豆荚是攀援类蔬菜,随性而调皮,索性顺着一根根绳子爬在了墙上。风儿吹过,它们像女人的长发,飘逸动人。也像一道道绿色的瀑布从上倾泻下来,成了院子里、围墙上一道抢眼的风景。
种菜在于莳弄。父亲除了不定时地给菜苗浇水施肥,还要给它们打农药,消除滋生的虫子。他背着一个绿色的装满农药的塑料桶,戴上口罩,把农药均匀地喷洒在叶子上,手里的喷雾器像天女散花一样。蔬菜叶片顿时青翠欲滴,显得更加生机勃勃。
秋天的菜地,像五颜六色的花园,又像蝴蝶和蜜蜂的一方乐园。彩色蝴蝶翩翩起舞,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寻觅着最美的菜花,然后驻足吮吸花的汁液,让这畦菜地更加有了活力。真有一番“你若盛开,蝴蝶自来”的景象。红红的西红柿像红灯笼一串串挂在枝头,紫色的长茄子像胖娃娃的胳膊。圆茄子虎头虎脑更是一副调皮的样子。尖辣椒火红火红地像缀在古装戏里的媒婆耳上的一副大耳环。绿的圆辣椒皮薄肉厚,肉墩墩像拳击手握紧的拳头。卷心菜像一朵绽开的白莲,露出开心的微笑。黄瓜垂在藤的下面,微风拂来,像一个个荡秋千的孩子,调皮地嬉戏。爬在地上的草莓一丛丛,一簇簇,别看它矮小,果实却嫩嫩甜甜地,特别爽口。
就这样,一年四季,随着时间的轮回,父亲的菜地也陪着我们度过了一个个季节,一段段时光。
三
看到这片郁郁葱葱的菜地,人们一定以为父亲是一个谙熟种菜的农民。其实不然。
父亲曾讲述过他的人生经历,这时,他的表情总是带着浅浅的微笑,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他刚参加工作时,是公安局的一名通讯员,特别勤快,写稿子,取文件,打扫卫生,做各种杂活,脏和累根本算不了什么,凭着自己那股吃苦耐劳的干劲和强烈的求知欲,赢得了领导的认可,也不断进步,竟然晋升去过南京军区、北京军区。如果当初不是因为母亲的病需要照顾,就应该留在了北京军区工作。回到地方后,当了武装部的政委,部队艰苦朴素的作风却一直保持着,他至今都穿着那身橄榄绿的军装,脚上穿着还是部队发的油光铮亮的军鞋。听父亲的同事说他从来都没有架子,与人和蔼可亲,谈吐却不凡。
他喜欢写作阅读,看的书包罗万象,有历史、文学、地理、军事方面,还有医学养生之类的书。写的文章也在当地的报刊发表过。最近又在研究内蒙古的历史文化。其实,文化是精神的食粮一直滋养着他的灵魂,让他虽然坎坷一生,却淡泊明志,乐观生活。
父亲宽厚仁爱,平素说话不多,把深厚的情感和不屈的性格都收藏在缄默之中。听母亲说,多年前,父亲承包了一块地,种的麦苗长势好,颗粒饱满,黄澄澄的一片,只因秋天里的一场洪水,麦苗全部被淹没,父亲低着头沉默不语,夜里不停地卷烟抽,后来竟然为此愁掉了几颗牙。经历天灾后的第二年,母亲说换成她再不去碰那一亩三分地了,但父亲依然那么执着,第二年在地里下的辛苦更大,天道酬勤,那年获得了丰收,父亲瘪瘪的嘴也开始合不拢了。
退休后,他被单位聘去种菜园子,那是一个高高的塑料大棚,种植的蔬菜供单位职工食堂用,父亲更是精耕细作,保持一定的室温,每天必须有充足的光照时间,即使浇水施肥的度都把握的游刃有余。棚子里温度高,便于生长,父亲热得大汗淋漓,每当看到穿着橄榄绿的人乐呵呵地摘着小樱桃柿子放进嘴里,竖起大拇指的时候,那是他最有成就感的瞬间。
父亲的精神世界足以容纳一切快乐和烦恼。后来,他得了一场大病,做了手术,但他却处之泰然。说生和死也就是不同的两个词语,两种状态而已。那时,我们害怕他知道病情,结果他竟然拿着检查单去咨询医生,在了解了自己的病情后,他坦然接受了一切,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每天按时锻炼,保持愉悦的心情,回家利用闲暇的时光,与书为友,以字为伴,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现在恢复得特别好,有亲人提出质疑,是不是当时误诊了。其实,我心里明白,是父亲自己救了自己。人生的路上,唯有自渡,渡己的同时也在渡人。就连远在外地读书的女儿,有解不开的小疙瘩时,总会向爷爷讨个明白。
四
尘埃落尽,眼前一片空旷。小院落、老瓦房、菜地不见了。
父亲又叹息一声,之后点点头,转身默默离开旧居。我们懂得,几十年的菜地情结,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呢?但父亲掂得清轻重。积极响应国家的拆迁改造政策,远远大于那畦心爱的菜地。
其实,那畦菜地,就在我们全家记忆的土壤里,永远碧绿而葱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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