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人说，社区医院如果不是靠着国家公卫资金支持，很难生存下去。这话没错。国家投入大量资金搞公共卫生服务，是让基层的社区医院用这笔资金，服务辖区内六十五岁以上老年人、孕产妇、慢性病患者、零到六岁儿童、精神病患者、残疾人……这些重点人群，也是弱势群体，使他们免费享受到最基本的医疗保障。这些人群每人都要有本档案，档案中记录着他们身体状况，治疗效果，在医院检查项目，公卫人员跟踪随访情况。
　　 一年两次的国家基本公卫考核，是区卫健局考核社区医院档案管理是否规范。考核分档案和电话随访两部分。以我管辖的孕产妇为例，从孕妇怀孕到生产，档案中要有孕产妇基本信息、产前五次孕检记录、分娩信息、高危孕妇管理、产后两次随访记录。可以这么说，考核，就是要看我是否把握住好了这条小生命的命脉。
　　 近五年的时间，我通过自己不断摸索，刻苦学习，已经熟练掌握了孕产妇纸质档案和电子档案的操作流程。孕妇档案由当初的无人管理，内容缺失和混乱，到档案条目清晰，内容充实，符合上级要求，我付出了大量心血和精力，也得到了考核人员的称赞和认可。几次考核完毕，我轻轻松松成了院长眼中最满意的科室。每次考核完毕，院长都会说：“妇保科没问题，不用我担心，都能过关。”
　　 可回顾前几年的考核经历，只有我知道，这其中的水分到底有多少？我不禁想起一句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亦假时假亦真。”
　　
　　 二
　　 前几年的考核并不难，因为其中有虚假的成分。考核前几天，我忙着找已经考核完毕的别的社区医院同行，打听考核内容，得知考核内容后，我会朝着考核的方向抓紧准备。考核中一项重要内容就是电话随访孕产妇：是否知晓社区医院的免费项目？是否到社区医院孕检？对社区医院的服务是否满意？为了万无一失，我提前几天给孕产妇打去电话，用甜言蜜语央求她们给我美言几句，对上级的随访给个满意的答复。孕产妇们都很配合，承诺一定会给我添好话。有了她们的承诺，我放心了！等轮到我们社区医院考核的日子，我已经是胸有成竹。
　　 这不能怪我投机取巧的心机太重。因为上级部门要求档案里必须是孕产妇来社区医院孕检的真实记录。可社区医院的条件有限，没有专职的妇保大夫，做B超医生也不懂孕妇检查，孕检在医院无法进行，档案里录入的都是别的医院孕检信息，这无疑使档案的真实性大打折扣，我只能靠打电话央求她们编织谎言来给我圆场，
　　 同样，健康档案科由于服务的是老年人，服务人群众多，工作琐碎，按照上级要求的老年人体检率也是无法完成的，也只能靠着造假来糊弄过关。可有时候，假的比真的还难弄，因为编造谎言，就要有编造谎言的理由，还得为谎言圆场。考核前夕，公卫科每个科室都在紧张地填写档案，不管来没来体检，都要填上体检信息，然后，再打电话联系本人，嘱咐他们配合随访，等一切安排妥当后，一本参杂着水分的假档案，就在我们眼皮下毫不费力地编造成功了。
　　 考核的日子在我们紧张的准备中来临了。考核那天，在招待室的桌子前，摆满了招待考核人员的各种水果、瓜子、和茶水。这些上级部门的考核人员，在我们眼里就是“钦差大使”，专门有人给他们端茶倒水，有人负责接待，嘘寒问暖，恭维在他们身边。考核领导都是熟面孔了，我每个月去区里开会或报表经常和她见面，在交往中逐渐熟悉，她对我也是网开一面。毕竟谁的工作不可能完美无缺，瑕疪还是有的。我对她指出的缺点错误虚心接受，一副虔诚的样子。考核领导看我的态度很诚恳，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档案草草过目后，再打电话随访孕产妇，孕产妇给的回复都很满意，档案没大问题，随访也没有大问题，我的考核分基本过关了。
　　 考核一般是一天的时间，即使中午考核完了，考核人员也要磨蹭到中午时间。中午，院长在酒店设宴款待考核组的全体人员，满满两桌子的珍馐美馔，我们和考核人员分两桌入座。一桌是院长和考核组人员，一桌是我们工作人员。推杯换盏中，院长自然少不了恭维的话语，和考核组长称兄道弟，酒酣耳热，兴趣盎然中，院长把一沓子超市购物卡悄悄塞进组长的提包中，分数在酒桌上基本尘埃落地，全部过关。一场考核下来，考核人员混得酒足饭饱，私下又有礼品，带着惬意满载而归。而我们，也盼望着考核，确切地说，是盼望着能吃上一顿芳香四溢的酒宴。
　　 通过几次考核，政府部门的不作为，吃、拿、卡、要腐败作风，我尽收眼底。走过场的考核，助长了政府机关的腐败风气；假档案，让我们失去了真实的自我。靠着造假档案骗取国家公卫资金，我对这种现象是深恶痛绝，可又不由自主陷入其中。因为考核组掌握着我们的命运，也掌握着社区医院的命运。
　　
　　 三
　　 随着中央反腐力度的加大，政府工作部门的作风也在逐步转变。区卫建委不允许社区医院公卫再设宴款待考核组人员，坚决杜绝在考核中利用职权营私舞弊，吃、拿、卡、要基层医院的腐败现象出现。考核能提前结束的不拖延到下午，上午结束不了的，中午饭是十几块钱的盒饭。考核组人员实行轮班制。考核越来越严格，内容逐渐增多，项目更加精细化，也逐渐由纸质档案过渡到电子档案。尤其是档案的真实性，已经引起上级领导的高度重视，考核的重心也开始向着这方面转移。我预感到：考核会越来越难，再像以前打人情牌，造假档案，很难过关了。
　　 今年年中考核前夕，恰逢我住院做痔疮手术，耽误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在我住院期间，我的岗位处于空岗状态，孕产妇档案无人管理。等一个月后我上班后，档案挨挨挤挤堆积在一起，乱作一团。马上又要面临年中考核了！我紧张地投入工作状态。可手头的工作量太大了：纸质档案要填写，电子档案要录入，孕妇来建档，没有建档的产妇要补档案……我顾此失彼，看着考核日期在日益临近，我乱了阵脚，只能采取老套路，向考核完毕的医院同行打听考核内容，又给孕产妇们打去电话，挨个嘱咐到位。电话除了几个没人接的，基本都给了我满意的承诺。草草准备就绪后，我在忐忑不安中等着考核日子到来。
　　 考核日子到来，考核领导不再是我熟悉的老领导面孔，而是换了一位陌生的年轻人。从上级部门发的考核人员名单中，得知她是市妇幼保健院的程欣欣。程欣欣是个三十来岁的少妇，个子高挑，眉清目秀，说话直爽，一看就是个利索干练的女人。她检查完电子档案后，随机拨通一位孕妇的手机号码，问道：“请问，你到过社区医院做过免费孕检吗？”
　　 “没有呀。”手机里传来的孕妇声音，给我当头一棒，我的心在怦怦乱跳。我知道，这个手机当时没人接，可偏偏就这么巧，怎么会查到她的档案呢！我暗叹：坏了，这次考核看来要砸锅！
　　 紧接着，程欣欣又拨了几个号码，不是不通，就是停机，再者就是没人接听。她狐疑地放下手机，不解地望着我：“按说，这些孕产妇应该和你很熟悉啊！怎么一个也打不通呢？”
　　 她把我问得哑口无言。我忙找来纸质档案和电子档案比对电话，一比吓一跳，脸上立刻冒出了虚汗。原来，电子档案里是孕产妇以前的手机号码，而纸质档案里才是她们的新手机号码。我照着纸质档案里号码给她们打去电话，自然能接通；而程欣欣是照着电子档案里号码在随访，所以无法接通。
　　 真是百密有一疏，千虑有一失啊！
　　 考核的结果可想而知！程欣欣直言不讳地对院长说道：“这是我考核过的最差的一个！”
　　 紧接着，健康档案科的档案也被查出了问题。整个公卫科的档案仿佛是被一个严密的筛子过滤，那些曾经造假的档案赤裸裸地被考核组暴晒在阳光下。那次考核是我们社区医院成绩最糟糕的一次。
　　 更让院长不能容忍的是，健康档案科某个人为了推卸责任，竟然当着考核组组长，也是卫生局副局长的面，把院长告了一状。说院长不懂管理，瞎指挥，搞得公卫科档案混乱，公卫人员身兼数职，无法正常工作等等。局长当即和院长诫勉谈话，让她对考核中存在的问题立刻自查自纠，写出整改报告，上交局里。
　　 和局长谈完话，院长的脸像岩石一样冷峻。我望着院长严峻的表情，不安的心跳涌遍我的全身。我知道，一场暴风骤雨即将到来。
　　
　　 四
　　 那次考核，整个公卫科的分数都很低，院长也是一脸阴沉。院长是医院的“晴阴表”，她的心情好，医院是风和日丽；她的心情不好，医院的气氛也由阳春转为寒冬。
　　 在院长眼里，分数低，意味着上级拨款就可能会少，医院收入就会削减很多。本来把钱看得很重的她，已经是憋了一肚子火，可偏偏又有人在局长面前告她的黑状，这简直就是火上浇油，让她火冒三丈。院长召开总结会，她声色俱厉地要求每个科室从考核分数中查找问题。她首先向我开刀，让我说说妇保科分数低的原因在哪里？我强词夺理地向院长争辩：“电子档中妇女的基本信息是赵娜录入的，和我没有关系！我的孕产妇信息只是从新增部分开始添加。”赵娜是原来健康科的电子档录入员，所有的居民基本信息都是她负责录入的，几年前辞职走了。
　　 可院长却认为我在狡辩：“明明是你的过错，怎么赖在别人头上？”
　　 我自然不服气，和她针锋相对地反击：“我干得不好？你找人干呀？我住院期间你怎么不招人？你如果有了接替我，我马上辞职……”我的反驳让院长哑口无言。因为在我住院期间，为了不影响工作，院长几次派人来干我的工作，接待孕妇建档。可她们都以不懂、干不了为借口，推辞掉了，有的干了两天便辞职不干了，院长也无可奈何，只能把一大堆活留着，等我回来再干。她有权任性，我有知识也任性！和她毫不相让，步步挑战着她的威风！
　　 我的话如同导火索，激起了同事的不满情绪，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历数着医院不尽人意的地方：人员安排不当，检测设备缺少，档案缺少管理人员，没有专职的大夫负责……每个问题都触及院长的软肋，却没人检讨自己的错误。把院长气得脸色都青了，曾经和蔼的院长如一个母狮在发狂，劈头盖脸把一切难听的话发泄在我们身上：“能干就干，谁干不了就走人！”一时间，会议室里充满火药味，在医院引起轩然大波。
　　 我心里其实也明白：纵然我们有千个理由，可没有给医院挣得高分，所有的理由都是苍白无力的。
　　 那些日子，我委屈的心情无处诉说。晚上躺在床上，郁闷地无法入眠。我想起刚接手这项工作时，自己没有专业知识，没有可请教的老师，没有专业人员指点，如一个盲人摸象，在黑暗中摸索。多少个日子，我加班加点，埋头在档案中；多少夜晚，我熬夜在灯光下，更换不合格的孕妇保健手册，画宫高图，在百度上搜索有关知识……能干到今天的成绩，花费了我多少心血和汗水？我容易吗？马上六十岁的人了，本该在家中颐养天年，却顶着考核压力，在人家的屋檐下挣那点可怜工资？值得吗……我越想越气，打算辞职不干了！
　　 听着我要辞职，同在一个办公室的儿保护士小牛极力在劝我：“刘姨，你回家干啥？院长把大家都吵了，又不是针对你一个人？再说，回家哪有上班快乐呢！院长就那臭脾气，过去就没事了！”
　　 我仔细一想，也是。如果我这样走了，我以前所有的成绩都付之东流了！望着书橱里排列整齐的档案，看着衣架上的白大褂，抚摸着手掌中的鼠标，环顾我熟悉的环境，办公室的一切一切……我是那么地不舍。我从一个门外汉，磨炼成为被同事戏称为“妇保专家”，虽然我没有文凭，也没有行医资质，可在理论上，我已经深谙此道，这是我几年来刻苦学习钻研的结果。在给孕妇建档工作中，我见证了一个个婴儿的成长过程，每当我看着经我手建档的孕妇，抱着怀中的婴儿来打预防针时，看着孩子们可爱的笑脸，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快感，这种快乐，是我待在家中体会不到的。偶尔的失误，我便轻易放弃建树的成就，逃避回家，我不是成了战场的逃兵了吗？
　　 我也认真地反思了我的过错：工作懈怠，马虎，心存侥幸心理，是我这次考核失利主要原因。考核前有病住院虽是客观原因，可工作确实存在失误。我应该认真核对纸质档案和电子档案的手机号码，发现错误及时修改，和孕产妇们的手机保持畅通。可我忽略了这一点，确实犯了低级的错误。如果我现在辞职不干，同事会怎样看我？院长是那么信任我，我走了岂不是辜负了院长对我的希望？有错误就要勇敢面对，勇于承担，从那里跌倒就从那里爬起来！用实力证明自己的能力，让院长再次对自己刮目相看，这才是我应该采取的工作态度。
　　 一番纠结后，我重振精神，克服了大病初愈带来的身体不适，把手机抛在一边，上班时间不再一心二用，一心钻进档案里，开始修改考核中出现的问题。我按照纸质档案中孕产妇最新手机号，逐个修改电子档案中的旧手机号，拿不准哪个电话正确时，我把新旧号码都打过去，确认哪个正确，再录入正确的号码。我把所有电子档案修改完毕，反复核对无误后，又向院长提议：想办法动员孕妇来医院进行检查。如果孕妇们来医院孕检了，不仅档案真实了，她们自然也会感激我们。考核时，我会底气十足，和孕妇的关系也将会春暖花开，柳暗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