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初雪(散文) ——献给杨欣欣
一觉醒来,撩开窗帘,屋外白茫茫一片,天地分不出界限,昨日所有棱角分明的建筑现在已与大地连成一线。我打开窗户,寒风直往我怀里钻,一下把所有的起床气吹尽,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银装素裹。当我正沉醉于今年第一场冬雪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昨晚睡得还好吗?”她的声音略显慵懒,似乎是刚睡醒。我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昨日刚买的米白色针织帽此刻已老老实实戴在头顶,头发披散落到肩上,腮红和眼影恰到好处的点缀,只是涂的淡淡的妆容显得原本稚嫩的脸庞更加楚楚动人。羊驼色羽绒服垂到膝盖,一双哑光黑色靴子包住她小巧的双脚。这时我觉得,她的打扮与窗外的大雪别无二致。
“我们走吧。”她的目光从我的眼中挪开,转身往门外走去,我本想说我还没洗漱,但她那温柔的语气却带着不容逗留的命令,我没说什么,跟着她下了楼。
我已许多年没见过大雪了,虽说我是个地道的北方人,但这样的雪景在我二十年的记忆中掰着指头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我印象最深的便是我上小学三年级时的那场大雪:我背着书包穿着厚重的雪地靴艰难的往家走,公路上的积雪埋到脚脖,柳树枝结着碗口粗的冰柱,下腰到路旁的小河沟里,太阳垂落的山谷袭来褚红色的霞光,映在洁白的雪地上,一时间,整个世界都被染成了美丽的红色。此后,虽再有大雪,但没有一场让我觉得如记忆中那般魔幻神秘。
我沉浸在回忆里,完全没意识到和我结伴同行的小姑娘,她站在远处的街口向我挥舞着双手。
“你在想什么呢?”我听得出她有些责备我,“我正讲的兴高采烈,等你回应我呢,一转身,人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你不好好跟紧我,一会儿你就被东北大妈拐走了,他们可就喜欢你这样年轻的小伙子。”她撅起嘴撇了撇我,关心超过了责备。
我只好干咳几声缓解尴尬并向她表示我的歉意,我说今天没带伞,这雪花比我眼睛都大,眯着眼睛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我再次表示歉意,她没说什么,伸出手拉着我衣服下的飘带,牵着我往前走。
简单吃过了早饭,我提出要去公园亭子里看雪,她很爽快得答应了。我的衣服表面是棉质的,走一段路就要找个地方脱下,趁黏在上面的雪片融化前抖落下来,以免我穿着湿衣服挨冻着凉。一开始走过一条街脱下来拍拍还能接着走,随着时间的推移走不到五分钟就得脱下来用力甩,她伸出手来帮我穿衣服,我向她表示感谢。
她走在我前面有说有笑的,从我俩相识开始,她那张小嘴就合拢过,什么都能说,什么都能聊,她的语速极快,根本容不得我插嘴,相比之下,我就是个死木头。我听得头昏脑胀,只有在她那南方普通话念错音和平翘舌不分时,我才有见缝插针的机会,提醒她矫正自己的口音。她笑着接受我这位老师温和的批评,然后又开始漫无边际的闲谈,聊几句就回过头来看我的眼,然后把话递给我:“你觉得呢?”我只好支支吾吾地回答她,然后再组织一些不太着边际的观点应付。这时,我又觉得我刚才是在鸡蛋里挑骨头,好在,她看起来永远是那么温柔,我的内心很快又平静下来。
出租车在结着冰的路面上打滑,任由发动机轰鸣,车身也不能向前一步。马路上行人很多,大多是三五成群,裹得严严实实,有说有笑,每颗脑袋都藏在棉帽和围巾后面,开口讲话时也只是自顾自,低着头往前走。在这样严寒的天气,大家都默守同一条规则:绝不把暖和的脖颈露出来让冰冷的雪片有一丝可乘之机。
关于这个,我倒是中招许多次,对我来说,我老想着讲话时扭过头去看她,以确定我的话她能听得清,听得明白。等到大拇指指甲盖儿大的雪花融化在怀里给我以刺骨的冰冷时,我也顾不上什么说话的方式方法,只好缩着脖子颤巍巍地往前走。她见状,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声音爽朗透彻。我只好再次干咳几声缓解尴尬,然后打趣地说:“你看,我是为了和你好好讲话才会这样的。”
说这话的时候,我没扭过头去看她,只顾弓着背往前走,但我能接收到一种很强烈的讯息:此时,她正微笑着用那双滴溜圆的大眼注视着我。
走了一段路,我扭过头去看她:不知何时起,她把那顶米白色的针织帽摘下来放进口袋里,黑黄的头发和雪花紧紧依偎在她的脖子上取暖。她的低帮靴里塞进了一些积雪,但她毫不在意,只是那么往前走着。她是这场大雪的一部分。
走大街,穿小巷,不多时我们便来到了公园,沿着楼梯一阶阶往上走,她带着我穿过柳树群下的木桥,靴子踩在木桥上嘎吱嘎吱响。这段路刚好靠湖,由于雪势的原因,我几乎看不清湖面上的景色,只隐约看到湖中心有一座亭子。
她走在我的前面,这么大的雪,她竟抡胳膊挽袖去搓石台上的积雪,捏了一个又一个雪球朝湖面上扔去,或者朝我砸过来。漫天的雪球在湖面上泛起一层层涟漪,沉下去又浮起。接着,她又嫌不过瘾,索性把棉衣下摆卷到腰上,然后匆忙跑到我身边,神秘兮兮地糊了我一脸雪,然后把棉帽往我头上一扣:“给你!”说罢,她就头也不回的往湖心亭跑去了。
“地滑!”我扯着嗓子呼唤她,“你慢点!”
我总觉得她听不到我这两句话。
“我知道!”她转过身来,抖落腰间的积雪,把衣服下摆重新放下,洁白的小不点纷纷从长裙上飞落,好似一圈风铃。
“快跟上!”她跳起来朝我挥挥手,这时,我才意识到她已站在亭前的石桥上。
“傻瓜!”她喊着,“快点!你发什么呆啊!”
接着,她消失在白雪皑皑的世界里。
雪越下越大,积雪已没到我的脚踝处,我深一脚浅一脚试探性地往前走着,尽管我知道,积雪下是平坦的都市化道路,但我还是担心一不小心会一脚踩进雪窟中去。
等我到达时,她正兴致勃勃地在亭下的石椅前堆雪人。
“快来堆雪人。”她忙着手里的活计,只是稍稍抬头看了我一眼,还是一脸笑容,对我刚在原地傻傻发愣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我的手早已冻得僵硬,但还是蹲下来捧了一堆雪盖在还不成型的雪人身上,我无意间碰到了她的手,她的手比我的手要冰上许多倍。
我把手缩回去,藏在兜里祈求温暖,可是里面的世界不比外面要好到哪去。
“冷吗?冷就对了。”她自言自语道。
我没搭话,不再给她堆雪人,她仍是不停息地堆着。
我趴在亭子的木制栏杆上,遥望着这场冬天的一切,满天飘零的雪花和满目衰败的景象总会让人想起许多事情,想起人生路上的每一段路,每一次痛苦与不幸,每一件让人流连忘返的往事,关于这些,到最后你会感慨:孤独永恒。
“是日更定已,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
我想起张岱。
我觉得脑后一阵疼痛,扭过头去,原来是她朝我后脑勺来了一下。
“想什么呢?”她走到我身边,趴在栏杆上。
“这种天气嘛,肯定会想点什么事的。”雪小了许多。
“知道吗?这还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雪。”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那里一年四季都是没有雪的,所以我从最南边飞到北方来。”她把头扭过来,我从她的眼里看到了我。
“我猜也是,我看你活泼的跟个孩子一样。”
“失态了”,她捂着嘴笑,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还有一个愿望。”
“什么?”我有些好奇。
“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看雪要和一个很重要的人一起看。”说这话的时候她扭过头去,似乎是说给湖听。但她很快又把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希望她上下打量我然后随便笑笑,或者别的什么都行。
她应该讲雪人堆得很拙劣,身体完全不成型,缺胳膊少腿儿的,或者问我刚才给我的心形雪是什么味道以此来挑逗我,或者讲讲刚才的金丝猴、猕猴或者白孔雀,讲讲这些动物的习性,讲讲它们的故乡和风俗习惯,我知道她最爱讲风土人情了。
但是她没有,她就那样注视着我的眼睛。
残存的杨树叶被冷风裹挟着吹送上天,完全不由自己安排命运。风力过去,他又晃晃悠悠的落在湖面上,小小的涟漪还没扩散就已消失。一颗小小的雪籽脱离了成群结队的大片雪花,被风吹到湖面之上,安然无恙的躺在他不堪重负的残破身躯上。树叶时而沉到水下,时而浮到水面,雪籽始终在水面注视他的一举一动,她伸出手,紧握着他冰冷的双手不让树叶沉到水里。雪籽热烈地亲吻树叶的每一条纹路,每一丝脉络。浪潮袭来,他俩蜷缩在命运的漩涡当中。等到春天到来,树叶和雪籽腐烂融化,仿佛水融于水中。
我听到冰川开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