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感动】核桃观的钟声(中篇小说)
一
太阳刚偏西,一对青年男女从梅子水盐大路来到了莲花镇。男人背着花竹篾背篓,女人肩挎蓝色印花布包袱。
这是1949年初冬的一个逢场天。此时街上五花八门的农副产品摊点已经收摊走人,只有那些玩杂耍卖狗皮膏药的,唱猴把戏讨赏钱的,摆摊算命的,还有补锅补鞋配钥匙的,正在忙着收拾摊子准备散场。
青年男女徘徊在莲花镇的青石板街道上,店铺里飘来豆干的五香味和炒菜的猪油麻辣味,馋得两人饥肠辘辘,这才想起还没吃中饭,便走进了街巷深处一家客店。
这岳家客店的老板随时都眯缝着一双眼睛看人。人们戏称他叫“鸡毛眼”,称他的客店为“鸡毛店”。
有道是“酒好不怕巷子深”。“鸡毛店”虽然在街道深巷,由于岳老板善经营,饭菜可口,自酿的包谷老烧从来不掺假,加上店面干净整洁,“鸡毛店”的客人大都是“回头客”,营业收入不比街面上的客店少。
这对青年男女刚进“鸡毛店”,店老板急忙从柜台后面迎出来:“稀客稀客,真的是没见过的稀客呀!”
店老板拉下搭在肩上的毛巾,麻利地弹弹坐凳,再抹一抹桌面,眯着眼点头哈腰招呼客人落座。
“请问两位稀客吃点么子?”
男人把背篓放在身边,女人随手把印花布包袱放在背篓里。
“来两盘豆干,两碗米饭,两碗合渣。我们都不会喝酒,酒水就免了吧”男人答道。
不一会儿,店老板就将四碗两盘摆到了桌上。两人边吃边听旁边酒桌上的几个穿长衫的老头摆龙门阵。
一个穿长衫的说:“这几年国共两军几场战火一开,国民党的万里江山就只剩下我们西南边这点山旮旯了。”
另一个花白胡子说道:“看眼下的势头,恐怕连这屁股大一块山旮旯也守不住咯!”
一直沉默不语的络腮胡子抿了一口酒,一边夹菜一边询问穿长衫的老头:“老伙计,你经常看刘伯温的《烧饼歌》,你看这国民党的气数是不是真的完哒?”
穿长衫的回答道:“这是癞子脑壳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唦!这些年国民党抓丁拉夫,派粮派款,腐败成风,弄得民不聊生,惹得天怒人怨。你说这样的国运还用得着刘伯温大师来预测吗?听说解放军开进了施南府,过不多久,我们这里也要解放哒!”
……
听几位老客越说越离谱,正在柜台上拨打算盘的店老板停下手头的活儿招呼道:“我说你们几个酒麻木,才几杯马尿下肚,脑壳就晕晕乎乎。你们喝酒就喝酒噻,酒桌上摆龙门阵莫谈国事咯!”
另一张桌子上的客人毫不客气地回敬店老板:“你卖酒就卖酒咯,哪个叫你多管闲事噻!”
那对青年男女对眼前这场“嘴巴仗”似乎漠不关心,两人匆匆用过餐,就结账告辞出了“鸡毛店”。
店老板送出门口,眯着眼一直看着那对青年男女走远了,才回过头来神秘兮兮地对那几位老者说道:“不晓得几位老哥子看出来没有?刚才这两个客人虽然是乡下人的穿着打扮,点的也是乡下客人吃的饭菜,其实他们哪是正儿八经的乡下人?那个男的刚才听到你们摆龙门阵的时候,我看见他眼睛里头有一股杀气。那个女的细皮嫩肉得指甲一弹就要出水,我猜不是官家小姐就是官太太!”
听岳老板这一说,那几个老者都傻了眼:“岳老板,你这“鸡毛眼”愣是有名堂呢,怎么一眼就看出了那青年男女的蹊跷?”
店老板听到客人们恭维他,便故作高深地卖弄一番:“莫看我这双“鸡毛眼”,我开了几十年的客店,什么正人君子、无赖泼皮、九流三教,哪种客人没见过啊?”
话是这么说,大家还真的不得不佩服店老板这双“鸡毛眼”,称他是莲花镇上阅人无数的老江湖。
店老板说:“几位老哥子是我店里的老主老客了,我还得要多一句嘴,这年月大家还是要小心一点为好,常言道,‘蚊虫遭扇打,只为嘴伤人。’谨防嘴上风波招横祸啊!”
要问这对青年男女究竟是什么人?在“鸡毛店”的老板和酒客们的心中还是一个谜。
二
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一个青年军官快马加鞭,从前哨部队冒雨赶回集团军司令部驻地。
晚风裹挟着冰凉的雨水,像鞭子抽打着军官的脸庞和雨衣,他的坐骑四只铁蹄在石头上溅出一串串火花……
这青年军官就是许云飞,黄埔军校第十九期学员。由于科班出身的许云飞英勇善战,深得长官赏识,刚当上连长不久,又晋升为特务营营长。
1949年深秋,在鄂西战役中节节败退的华中剿共副总司令宋希濂,遵照蒋总裁的指令,率第十四集团军残部从鄂西往四川撤退,企图与胡宗南联手构建西南防线,固守大西南,迎接蒋总裁大反攻。
大军刚撤退到川东地区,宋希濂趁共军追兵未到的片刻喘息机会,火速召集本部10名青年军官前来接受总裁钦命。
宋希濂集团军司令部临时驻扎彭水县一座寺庙里。在一间警卫森严的密室里,宋希濂急匆匆地向青年军官们宣读了总裁密令,指派他们潜伏到鄂西南各地,以党国特派员的身份,指导各地组建反共游击队,为台湾国民党反攻大陆做好军事准备。
这批青年军官都是14集团军的精英,也是宋希濂的爱将。在党国军政人员携带财物眷属纷纷撤退台湾的时候,宋希濂实在不忍心将他的这些“宝贝疙瘩”留守在最危险的地方,去执行最危险的任务。
没办法,谁让他们是党国优秀军人,又是熟悉大西南这方水土的本地人呢?
宋希濂给每个潜伏组安排了一名女报务员,以夫妻身份作掩护,执行潜伏联络任务。
泛着白光的煤气灯“嘶嘶嘶”直喘气。身心疲惫的宋希濂强打起精神勉励各路潜伏精英:“毛泽东不是讲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吗?我们就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蒋总裁希望你们这些星星之火,在大西南很快形成燎原之势!”
所有潜伏人员齐刷刷地立正举手,面向蒋总裁画像宣誓:“星星之火,必将燎原!不成功,则成仁!”
于是许云飞和报务员牟迪假扮成夫妻,匆匆来到川鄂边界重镇——莲花镇执行潜伏计划。
三
莲花镇四周的峰峦酷似盛开的莲花瓣,约两里长的街道呈南北向横跨莲盘中间,故名莲花镇。
莲花镇坐落在川东鄂西两省四县的边界上:从古镇往东去,进入沐抚大峡谷下恩施县;往南去,经过利川县下湖南;由西向北去云阳县、奉节县到达长江口岸。
清朝“川盐济楚”以来,连接川鄂湘地区的几条盐大路都要在莲花镇上交汇。莲花镇成了川东、鄂西、湘西的盐运中转站和粮食山货集散地。
莲花镇从清乾隆年间每逢“二五八”的日子赶场,一直保持着边陲古镇的繁华热闹。常年从云阳盐场和奉节盐场往返于鄂西湘西的骡马帮、盐商、山货客、挑二客、“背老二”都要在街上歇脚吃饭宿旅栈。
夜幕降临,莲花镇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灯笼火把亮成一片。一根根铁尖头打杵戳在青石板上,发出刺耳的叮当声。客栈的老板娘迎出门外打情骂俏招徕客人,过往客商和盐夫们忙着挑选自己中意的客栈。
逢场天,南来北往的外地客商还有周边赶场的乡民潮水般地涌向古镇,光溜溜的青石板街上,人流物流水泄不通。沿街的叫卖声、讨价还价的闹嚷声,在古镇沸沸扬扬……
据传莲花镇上手工制作的五香豆干是清康熙年间朝廷的贡品。街上不少店铺门前挂着一排排柞木钉,每颗钉子上挂几串薄豆干,像一片片黄金透明的蝉翼,嚼一块满口醇香,回味无穷。倘若是晴天,一串串豆干被太阳晒出亮晶晶的油润,满街都飘溢着五香豆干的味道,馋得人直流口水。
赶场的人做完生意,三三两两相邀客店,放下担子、背篓,买一盘五香豆干,打一壶包谷老烧,几人围一张桌子,边吃边喝边摆“龙门阵”。直到太阳挨近了古镇西边的齐岳山,大伙儿才打着酒嗝摇摇晃晃回家去。
四
许云飞和牟迪从街巷深处的“鸡毛店”走出来,沿着青石板街道向关庙坝子走去。
许云飞很小的时候来过表哥林岳候家,后来就一直在校读书,再后来又上军校,从军后更是戎马倥惚,再也没来过莲花镇。许云飞只依稀记得表哥家在莲花镇的中街,附近有座关庙。
许云飞向正在庙门外清扫场地的一位僧人打听道:“敢问师傅,您晓得林镇长家住哪里啵?”那位僧人顺手一指回答:“就是旁边江西街那座黑漆大门。”许云飞说声多谢师傅,两人径直朝黑漆大门走过去。
民国期间,莲花镇公所管辖着柏杨、楠杨、龙门、梅魁四个行政乡的5万多人口。这莲花镇的镇长在当地自然是最有身份的人。
林岳候镇长接到下人通报,有表弟登门造访。身穿长袍马褂的林镇长一只手端着黄金亮色的铜水壶烟杆“呼噜呼噜”吸着,另一只手掌里“咕噜咕噜”地搓动两个核桃,踱着方步迎出门外。
看到两人地道的农民装束,一身风尘仆仆的落魄相,林镇长心里顿时明白了八九分:“鄂西战役以来,宋希濂节节败退。许云飞这小子不是从战场上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就是从指挥所逃出来的!这几年在国民党军队已经是见怪不怪的现象。不可思议的是,许云飞竟然在逃亡路上还带着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这女人哪里来?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被这小子拐骗的!”
林镇长悠悠地吐出一圈烟雾,罩住了自己的面目。在烟雾背后,林镇长那一双带钩子的眼神迅速聚焦到许云飞身边的年轻女人身上:“如果愚兄没有猜错的话,想必这位美女就是表弟媳妇咯?”
没等许云飞开口,女人便抢先答道:“小妹牟迪在此见过镇长大表哥啦!”
说话间,牟迪美丽的脸颊飞起两片红云,娇羞地斜睨身旁的许云飞。
林镇长这一试探,方知美女名花有主,心里难免有几分失落感。愣怔了一会儿,林岳候才回过神来:“我说表弟呀,你不是宋希濂将军麾下的军官吗?眼下战事吃紧,今日怎么有功夫光临寒舍?”
许云飞心里明白,表哥是在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身为一镇之长,难道还不晓得最近宋将军已经战败被俘的信息?
“今日路过莲花镇,恕小弟唐突造访,没有打扰表哥吧?”
表弟不卑不亢地回话,让林岳候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哪里哪里!表弟这话见外了,愚兄整天公务缠身,自从父母去世后,一晃有好几年没去过舅舅家了,在这战乱之秋,你我弟兄还能够在此相会,实在是万幸哪!”
说罢,林岳候引着客人进门,穿过两道摆放着各种盆花的天井,走进了后院的会客厅。林镇长吩咐家人看茶备餐,三人落座继续聊起来。
五
原来表弟许云飞并非战场上的逃兵,而是奉总裁钦命前来莲花镇执行潜伏任务的特派员!
林岳候暗暗抱怨自己先前是“夜蚊子咬菩萨——认错了人”,但他又暗自庆幸初次见面的时候,自己还没有做得太过分,没有过于让表弟难堪。
自此以后,林岳候再也不敢轻慢表弟,再也不敢打国军报务员的主意了。
身为一镇之长,林岳候在莲花镇这块地盘上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不信你看看,镇长在上街一跺脚,下街也要抖几抖;镇长在街上走一走,哪个见了不点头哈腰?镇长往衙门里一坐,哪个不巴结讨好?有道是“做得十年清知府,家有十万雪花银”,甭说是七品知县大人,就是他这小小的一镇之长,满打满算恐怕也不止这个数。
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眼看江山即将易主,昔日座上宾,有可能变身阶下囚。林岳候镇长这段时间日夜焦躁不安,衙门的事务积压了一大堆,他也懒得去打理了。
现在党国的特派员进驻了他家,无疑给林岳候注射了一针强心剂。林岳候暗暗感谢老天给他送来了升官发财的机遇。
特派员初来乍到,人地生疏,说话办事两眼一抹黑。凡事不得不仰仗他这个镇长表哥。在这节骨眼上,林岳候当然要尽地主之谊,利用镇长的身份和人脉关系帮特派员一把,为党国建功立业,也为日后搭建进身之阶。
不甘心失势的林镇长,决意要把自己绑在特派员的战车上,就是拼上老命,也要赌上一把!成功了,他林岳候就是党国的功臣,那时的职务可不仅仅是莲花镇的一镇之长咯!
林岳候之所以敢下这样的赌注,是因为他误判了眼下的局势。他认为,共产党虽然夺得了大陆的江山,那只不过是一时得势,兔子尾巴长不了。待到蒋总裁反攻大陆,国民党很快就会夺回政权。
“愚兄不得不佩服,在莲花镇这边陲之地组建反共救国游击队,特派员表弟你可是选对了地方,看准了时机呀!”
林岳候自鸣得意地向特派员亮出莲花镇反共救国游击队的家底,只要特派员振臂一呼,莲花镇的乡镇官吏、保甲人员、地方豪强都会投奔麾下效力。至于武装力量,莲花镇也有雄厚的基础。除了镇上70多个基干兵,还有大刀会、皇极道、袍哥等组织成员和一些地主看家护院的卫队和家丁,林林总总搜罗拢来,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
许云飞说道:“表哥,你也不要把这事看得太简单了。自古胜者王侯败者寇,眼下的人心已经不向着我们啦,就连你们莲花镇也概莫能外。”
林岳候问道:“此话怎讲?”
许云飞就将他和牟迪先前在客店里听到的龙门阵原原本本说给林岳候听。
恭祝编辑老师冬祺!编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