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圆形童话 >> 短篇 >> 江山散文 >> 【圆形】喝酒

编辑推荐 【圆形】喝酒


作者:靳一蓝 白丁,0.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029发表时间:2021-12-24 17:20:04

这里备了两种酒水,一种是带包装盒的平常白酒,一样是用吊液瓶装着的老农民酿造的谷子酒,我们自然是喝后一种酒的。我记得在乡里这个头儿拔开皮塞子的时侯,从瓶口发出一声孤独、幽微、像是从井底传来的闷闷的响声,它似乎是深井里的人穷尽力气制造出的仅有一点求救信号,它带着他们无尽的期待,在我们注意的湖面上激出很小一圈涟漪就消失了。一九九七年至一九九九年我在洪一派出所上班时,常接触这种谷酒。请客的人一般默认大家都喝谷酒,有时会象征性地问“喝白酒还是谷酒(用他们像唧唧啾啾的鸟叫一样美丽的方言发音是骨胶)呢”,得到的答案也都是谷酒。似乎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农村人工酿造的粮食酒要好过工厂机器勾兑的白酒。然而无论是什么酒,都足以使我的身体出现极大的反应。可恨那些人总是把谷酒从酒的范畴里摘取出来,或者在酒的功能之外再赋予它另一种功能,硬说什么“谷酒非酒,不过是粮食”,“非但不会伤身,还会健体”。他们一边说一边将酒盅强推到我嘴边,只有我一仰头,不漏涓滴地喝下去,他们才会离开,这使我想起文学史上的一个经典场面——潘金莲鸩杀武大郎——在武大郎呷了一口诉苦难吃、犹犹豫豫地去呷第二口时,潘金莲就势一灌,把一盏药都灌进他喉咙里去。现在我在写这段文字时,好似天使飘荡在空中,看见那个生活在世纪末的乡下的我,一次次抓着自己将要涨破的头,在夜色中回到派出所。我脚步朝着前后左右的方向乱踏,在推开派出所后院虚掩的铁门时,双手随着铁门远去,而腿脚还滞留在原地,人几乎要扑倒在地。我看着这样的我走向后院菜地,蹲下去。全身的重量压在前脚掌上,脚掌那出现弹簧一样的反作用力,致使我的上身微微往上一挺。我的左手五指分开,轻轻撑在地上,右手食指则探进喉口,似乎在勾引什么动物出来。有时勾引一次就可以了,有时得好几次。顷刻间,只听哗的一声巨响,大股被胃液搅磨到一半的食物,像是泄洪,夺口而出。食物冲出的力量如此巨大,以致我的身体前倾,呈现出即将翻滚的姿势。从食物里飘出农药那样刺鼻的味道。我呕吐了一次又一次,最后只有呕的动作而没有呕的内容,我的嘴角上挂着银丝,等待我用手背抹掉它。我对已经过满的人生充满悔恨,这种悔恨因为在呕吐过程中生理性地出了一点眼泪而变得更加强烈。谷酒还有一个坏处是让人口渴。我在洪一派出所的同事范随旺,酒后找不到水,打水时又让水桶掉入井里,他“稍假思索”,就撑住井壁,左一脚右一脚,踩向从井壁里突出来的石块,一步步下到井底,站在水中痛饮。
  
   “人参哪。”副政委审视着琥珀色的谷酒,轻轻晃动酒杯,送到嘴边。他并未多喝。大家也喝得不多,这是因为下午还有事。乡长说:“毕政委你多喝点,喝醉我安排房间你休息。”又催政法委两位:“王科长、小徐,你们带个头,喝起来。”大家都知道他本意并非如此,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尽地主的本分,不被说成是吝啬。这样的客套并非毫无意义,在缺乏人口流动性的小地方,一个人没有受到符合他地位的招待,几乎可以被自己视为重大的丑闻。我酒量很小,在流体状的谷酒通过咽喉落进肚腹时,一团火就“从脸庞烧到耳根”。后来,副政委说:“你看小艾脸都红成这样,要不我们算了吧?”于是有人去给大家盛饭。饭后,乡长和副政委各把左手心举到下颌前,用右手捉着牙签剔牙,去乡长办公室喝茶。两名政法委干部去探访一名退休同事。我因为是第一次来到今一乡,决定四处走走看看。那天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的脊背先是发热,后来感觉到刺痒。而风仍旧带着冷意,不过已经不是那种让人厌恨的刺骨的冷,人们仅只做了几秒钟防御,就放弃抵抗,坦然地接受它的抚摸。这样清新的风带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沥青路残破不堪,有的地方填着煤渣,穿着带毛领皮夹克的火工骑着载重自行车,小心绕过路上的潦水。很明显他是继承了自己儿子的衣服。车的后架悬挂两桶潲水,飘着一股难闻的酒曲发酵的味道。那就是我们刚刚吃剩下的东西,就一会儿工夫,它们就变得如此让人作呕。老火工脸绽微笑,郑重其事地对我点头。一上午只有他每分钟都在忙碌(有可能忙碌从昨天下午就开始了),现在他把潲水送向猪舍,之后还得给孙子做午饭。
  
   因为口渴,我几乎在遇见第一家带围墙的单位时,就走进去。在乡下,一个像样的单位的标志就是砌有围墙,墙沿上端嵌入碎玻璃或瓷片,有的还铺设铁刺,以形成自己的领地和权威。我很清楚,在这种单位的后院,往往有一口水井。光线将我进入的这家单位的后院分成等分的两部分,一部分暴露在像细小的波浪一样起伏的阳光中,一部分笼罩在办公楼下的阴影里。水井围栏是用水泥砌的,突出于地面约有人的膝盖那么高,井栏外的防水层湿透了,说明就在没多久前有人打过水,并且打得过满,以致水大量地溢出。因为被淘米、洗衣的水和清澈的井水反复冲洗,防水层“好像长了鳞片似的显得斑斑驳驳”,不过正是因为这样,人们觉得它是一块干净得没法再干净的地方。在防水层外围搁着一个粉红色的塑料盆,浸泡着数件衬衫,盆上搁着搓衣板,放着剪开小口子的洗衣粉。水井外是菜地,生长着叶子肥大的白菜。这一切都敞露在阳光中。我迈上办公楼的后走廊,为四周的过于寂静惊诧。这种惊诧让我想起闯入白虎节堂的林冲,它意味着深入一种陌生,不仅地方是陌生的,就是气氛也让人感觉反常。我感觉环绕我的所有物质都在睁大眼,看着我走进一个它们知道然而无法告诉我的圈套。走廊被楼梯口分为两截,楼梯口那搁着一双鹅黄色雨靴。我从楼梯口正对的台阶逐级而下,走向阳光中的水井。我抓紧尼龙绳,把铁桶丢进井里。它侧躺在水面上。我甩动着绳索,使铁桶的巨喙多少能吃到一点水。这样甩动几次,它吃进的水越来越多,后来要不是我把它提起来,它都要沉向水底。我用手轮番抓着绳索,将满桶水提上来。在这过程中,有一些水像雪块那样坠落下去,重新回到母亲的怀抱——就像那些在海外留学的人看到来自祖国的宣传:回到母亲的怀抱。我记得将水桶提出来,蹾在地面时,又有一些水跳出桶外,发出啪的一声响,使地面变得更加潮湿。在我俯身捧水时,我的脸在晃荡的水波中显现出来。它比山间即将盛开的杜鹃要红,简直有对联那么红。

共 2455 字 1 页 首页1
转到
【编者按】细节描写传神,有生活气息,好读。推荐阅读。【编辑:紫荆】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共 0 条 0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