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晨醒来，拢帘推窗，窗外雾气弥散，楼影绰约，原本清晰可见的，掩映在楼群缝隙间的蓝色海面，湮没在苍茫之中。城市一片沉郁的表情。
　　 这氛围也感染了我，便生无聊之意。随手抓过沙发旁一个印着“禅”字的褐黄色文玩袋子，取出几个小物件，依次刷油盘玩。渐渐，注意力转移到手中的物件上来，不再纠结于雾霭锁窗，无可骋目。
　　 近年来喜欢文玩，尤其钟情于橄榄核雕。核雕属于传统技艺，即使不了解核雕的人，也知道中学语文课本里那篇文言文《核舟记》，记得那艘小舟和人物栩栩如生的样子。那种精湛的工艺，不能不令人叹为观止。
　　 当然，我对微雕工艺的鉴赏水平尚未达到一定的境界，所以，更多关注的是核雕的题材和内容。目前，核雕题材更多的是佛教内容，诸如，佛教人物肖像、佛教传说故事，以及一些简短的佛经如《心经》等。往往一颗橄榄籽，就是一段叙事，一种境界，一个隐喻。也有不少非宗教题材的核雕作品，诸如《红楼梦》、《三国演义》、《西游记》人物、中国四大美女、苏州园林、传说财神等，也常常出现把佛教文化与世俗文化相糅合在一件核雕作品中的题材，诸如“财迷”（古代财神与佛教弥勒）、“风景弥勒”（中国古代山水画与佛教弥勒）等，表现了当代核雕人高超的技艺和非凡的想象力。
　　 出于对佛学的景仰，我对三类佛教人物作品颇感兴趣，依次是弥勒、阿罗汉、恶僧。弥勒，我欣赏它开怀大笑中流溢出的深厚善良和博大慈爱；恶僧，我欣赏它们用狰狞或嘲弄的表情注视尘世，掩饰着复杂矛盾的内心世界；至于罗汉，则用不同的神态，诠释一种无法言喻落拓和怅惘。
　　
　　 二
　　 现在，我手中正在盘玩的就是一串十八罗汉脖挂。盘玩间歇，我用放大镜一个一个端详它们的面孔，想通过各种表情寻觅它们内心思想的线索，窥见它们沿着修行泥泞的道路一步步走来的蹒跚足迹。
　　 佛教分为大乘和小乘。小乘佛教所理想的最高果位，就是阿罗汉，意译为无学，指的是从比丘因地修行毕业，所学圆满。但在大乘中，阿罗汉的果位则次于菩萨，为协助佛和菩萨普救世人。小乘是一种自觉主义，只求自己觉悟，并无济度众生的意思，也称为自了汉。至于佛菩萨的大乘，则自觉之外还要觉他；觉他就是救度一切众生，同登彼岸。所以，发大菩提心，即是大乘；发自利之心，即是小乘。也就是说，小乘佛教只能空“我”而不能空万法，就因为它修行的出发点狭隘自我，那么它的修行所得的果也小，只能达到“罗汉”的境界。而大乘的发心，不是只为自己，是“不为自己得解脱，但求众生得离苦”，以众生为自己。这个“我“就得到了放大，所达到的”果位“也高，不仅可以达到”罗汉“的层次，还能进一步提升到”菩萨“的层次，乃至于”佛陀“的最高境界。
　　 罗汉从小乘的出发点出发修行，达到了最高果位“罗汉”，就没有再提升的空间了。如同学生读完小学六年级，只能毕业，因为在小学已经无可再学了。所以，文化程度就定格在小学毕业。大乘的起点就高了许多，如同大学毕业后，学士学位之上还有硕士研究生、博士研究生等更高的学位。如果我们把罗汉比作硕士研究生，那么，菩萨就是博士研究生。这又好比人们长途跋涉去一个遥远的地方，途中遇到一个地方，于是便有精疲力尽的人走不动了，无力继续跋涉，觉得这就应该是目的地，便留在了此地。这就是罗汉。而另一些人在这里歇息片刻，之后继续前行，到了另一处更好的地方。这就是菩萨。
　　 就这样，众多的罗汉们（有五百之众）始终徘徊在佛的大门前，但却永远跨不过那道并不很高的门槛，迈进佛境幽深静谧的智慧院落。
　　
　　 三
　　 胸怀大小决定了境界的高低。我们常说，心有多大，梦就有多大。就是这个道理。
　　 佛学把这种出世胸怀和觉悟高度叫做境界，其实，也就是我们寻常所说的格局。
　　 格局，有两层意思。格是对事物认知的程度，局是所做事情以及事情的结果，合并称为格局。也就是观念和眼界。不同的人，认知范围不同，格局也就不同，表现为高低大小之分。是人们志向、理想、信仰、信念、道德、意志、情趣、操守、品质等精神内质的集中体现。
　　 小乘佛教讲究“自度”，心胸狭小，气度受抑，格局偏狭，所以只能达到罗汉的境地。大乘佛教讲究“自度度人”胸怀宽广，气度恢弘，格局博大，自然能够达到更高的修行境界。其实，这里所说的格局，就是在别人停止思想的地方开始思想或者继续思想，所以才能高屋建瓴。即所谓“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的高度，亦即苏轼“横看成岭侧成峰”的角度。
　　 由此，我们放开眼界，就会发现，格局无处不在。
　　 苏格拉底在几千年前的古希腊就倡导民主自由，建立了人文主义的思想体系，马克思洞悉人类社会发展历史，创立了共产主义学说，老子早在函谷关书就一部《道德经》提出朴素而深刻的辩证法，创立了“无为而治”的思想，此可谓之思想格局；韩信胯下受辱，司马迁宫刑之耻，苏武十年牧羊，此可谓之生命格局；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鲁迅“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此可谓之情感格局；陈胜辍耕垄上之长叹，海伦·凯勒《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此可谓之志向格局；诸葛亮三气周瑜，斯芬克斯跳崖自尽，此可谓之气度格局；屈原洁身自好自沉汨罗，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此可谓之品质格局。
　　 如此等等，人类社会历史海阔天空，云卷云舒，格局自见。
　　
　　 四
　　 我们不妨转换视角，站在文化维度来领略文学艺术所体现的格局。
　　 柯雅各斯·路易斯·达维特，法国画家，其代表作品为《萨宾妇女》。整幅画面气势宏大，场面恢弘。描绘了古罗马建国初期罗马人抢夺萨宾妇女为妻繁衍后代的历史场面。画面是罗马人与萨宾人厮杀的激战场面，双方人马中间是一群妇女和婴儿，视觉中心是一位美丽的女子，她叫艾埃茜妮，正奋不顾身地挺身而出双臂展开，阻止这场战争，孩子从她的怀抱中跌落在地，她身后还有一位妇女高举婴儿。画家用这一战争情节的断面宣布：为了我们共同的下一代，我们要和平，不要战争。这也是这幅画作的高潮和主题思想。而在达维特这幅画之前，已经由许多画家通过油画来反映这次战争，但都仅仅限于描绘厮杀场面，用战争表现战争。唯有《萨宾妇女》，通过战争场面表达人类和平的主题。可谓另辟蹊径，出其不意，这就是格局的不同。
　　 再如，达芬奇的油画《蒙娜丽莎的微笑》，画面中“蒙娜丽莎”静静地莫名其妙地微笑，脸上自然地呈现一种永恒的、无所谓的表情。而在这之前，即使是人的形象，也带有或多或少的宗教气息。该画完全消除了中世纪绘画中的呆木僵硬表情，表现出一股活鲜鲜的生气。中世纪教会认为，腹部以下为情欲，有禁止人物肖像画到腹部以下的荒谬规定。达·芬奇则把人物画到腹部以下，这是对中世纪宗教观点的公开对抗。《蒙娜丽莎》的美学意义，就在于达芬奇冲破宗教藩篱，让人物形象焕发出人性的光辉，体现了一种先进的审美理想。所以，也被称之为“一个世纪的微笑”。这就是一个著名画家站在时代前沿所首创的审美格局。
　　 长篇小说《红楼梦》、《百年孤独》、《战争与和平》等等，无不站在历史的一端，用深邃的目光凝视一个时代，描述岁月沧桑、时间更迭、社会动荡、生命乖蹇，为读者展示大开大合、波澜壮阔的时代画卷，让人们感受到历史大潮的冲击，涛声历历在耳，体现了伟大的文学格局。
　　 长篇巨制可以格局恢弘，短篇小说同样也可以表现宏大的主题。美国著名科幻小说家弗利蒂克·布朗的微小说，翻译成汉语只有寥寥二十五个汉字：“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独自坐在房间里，这时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小说设置的背景是地球人类灭绝时刻，而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则包含多种可能，更有着外星生命介入的因素，这就把故事背景扩大到更为广阔的领域，即宇宙。堪称想象丰富昊远，不可不谓之格局壮观。
　　 由此看来，文学更需要格局。几年来，我编辑了许多文稿，不少作品文笔斐然，构思精巧，有着很好的文学潜力。但恰恰就是缺乏格局，常常囿于自我情感和狭隘观念难以走出，限制或者桎梏了文学想象力、创造力的发挥，就山说山，逢水言水，在山水之间兜着圈子。从而，使作品在较低层次上徘徊，得不到进一步的升华。真个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五
　　 现在有一句话比较经典，即“贫穷，限制了你的想象力”，这话很有道理，套用到我们这篇文字里，可以说成“狭隘，限制了你的格局”。
　　 我手中串联在一起的橄榄核上，一个个罗汉形态各异，栩栩如生。每个罗汉的脸上都不乏矜持和淡漠，有的甚至踌躇满志。然而，相比那颗坠在下面的笑纳万物的大肚弥勒佛核雕，就无不显现出一种集体的肤浅和狭小。有的，甚至也流露出淡淡的落寞。不过还好，不管这些罗汉们是否懊恼或者侘傺，却给我们留下一个关于格局的隐喻。
　　 格局并非天生，也在于养成。于是，似乎应该还有继续的可能。譬如硕士研究生报考博士研究生，譬如写作者放开眼界，抛开自我，从更高的立意上开笔，把思想延伸到更为广阔的视界，纵横捭阖，表现人生、人类、生命、自然等更为恢弘的主题。
　　 窗外的雾霭散尽，城市明媚起来，远处清晰可见那片蔚蓝色。我收藏起橄榄核，思想也明媚起来。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