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掌灯后，热炕上的母亲在灯下纳着鞋底，锥子在头发间划一下，再次润滑地锥入鞋底，父亲在炕桌前，用烟锅忽明忽暗地吸着旱烟，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做针线活的母亲说着话。我们围坐在炕上，玩着简陋的玩具，或者凑在一起看小人书，窗户里透出暖暖的灯光……父母早已故去，在这个寂寞的冬夜里，再次想起童年的往事。老婆孩子热炕头，这幅充满人间烟火气的，乡村冬日的画面，多少次被作家诗人寄予情怀，慰暖了一代代农家人。这个专属乡村的幸福画面，如今早已不复存在了。
　　 我们村处祁连山北麗，是被浅山区村镇环绕着的一个平原小镇，庄稼靠井水灌溉，祁连雪水虽不滋养这块平原地，却受祁连山区的气候影响，冬季早早来临，漫长而悠远。
　　 下午六点黑影儿就下来了，冬天是农闲时节，整个村子很快沉寂下来，安静得能听到落叶的声音。孤寂的村庄已是落尽铅华，像一位寂寞的留守老人假寐着，似在回忆着村庄以往冬夜的热闹。
　　 在童年的记忆里，老家农村总是爱下雪，在雪夜里我们便可以去听老人讲故事，因为农闲夜长不算打扰。我们约上和我年龄相仿的小伙伴，围坐在火炉旁，老人盘腿坐在炕沿边，我们闻着火炉上丝丝冒着甜馨的四合汤茶，老人一边抿一口茶，一边讲故事。
　　 那时没有电视，文化的启蒙来自老人，感觉老人就是智慧匣子，姜子牙，诸葛亮，薛刚，岳飞等这些历史上的传奇人物都来自老人的讲述。我最印象深的是讲我们村的民族英雄齐飞卿的故事，百听不厌。清末民初他领导农民起义，起义失败被县衙杀害。
　　 当讲到县衙捉拿齐飞卿的经过时，我们盯着老人，心想别喝茶了快点讲，老人看出我们的心思，慢悠悠地呷一口茶，故意卖着关子说："预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我们怎能轻易放弃，一窝蜂拥住老人求情。
　　 齐飞卿能书善画，文武双全，骑着马在城墙上飞跃，轻功了得，会飞檐走壁，气功更是传神。第一次没被抓住是因为被一农妇相救，她将八层蒸笼底抽去搭在锅上，齐飞卿站在笼屉里，农妇搭上草圈盖上锅盖开始烧火，衙役来搜查，没有怀疑冒着蒸汽的蒸笼，有气功的齐飞卿安然无事。这些对他传神的故事，也许是家乡人对他的崇拜而夸大了。
　　 这里是英雄的故乡，少年的我们生长在这片土地上而自豪。现在有很多版本记载齐飞卿的真实历史的传奇故事，但我们已无暇顾及了，不听老人言，必定受艰难，这句话和故乡的英雄一样都成为了历史。现在的老人代表着落后和无知，他们不想去城市生活，只能是他乡儿女们的牵挂和乡愁。
　　 少年的伙伴，青年的哥们，中年的故友，多数都在城市里扎下了根，或者跟随孩子们进城带孙子了。跳出农门，不捋牛尾巴，曾是我们这代人和寄予下一代人的愿望。现在村里留下了老人和像我一样十几家种植大棚的人家，以及还有一些搞养殖和种地的农户，他们年岁都比我大。面对寂寥漫长的冬夜，孤独的我倒像一个流浪儿。
　　 午夜，村子像沉入海底熟睡了，似在梦呓。又是一个月圆之夜，身体莫名地焦躁，只有大如盆的皎月，从村子外南湖边上的那棵百年老核桃树梢上，不急不慌地升上了中天，以一览众山小的胸怀注视着她熟悉的村庄。疏散的星星像人们各自玩着手机一样，自得其乐。
　　 曾经打拼盖起了白墙红瓦的四合院，它体现着我的荣耀和本事，多少次我眯着眼，美滋滋地打量着在村子上数一数二的宅院。现在锈迹斑斑的锁子紧锁着庄门，灰落落的房子，院子里长满荒草的人家，定是发展到城里扎下了根，住上了高楼，就是有本事的人家。
　　 因我晚婚，五十岁的我儿子上大三，女儿今年才高考完上大一，家里就剩下我们夫妻两个人了。房子多的好处便有了各自的卧室，的确像网上说的，中国好邻居。
　　 少年夫妻老来伴，那么中年不会是好邻居吧？妻子不会做针线活，就是会做也没人穿了。吃晚饭时两人为土地流转意见不统一，闹了个不愉快，于是吃完饭各自进了自己的房间。就是不闹矛盾晚饭后也是各玩手机，她关注的和看点我听不惯，我看她的眼光充满鄙夷，为清净不为手机伤感情，早早躲在自己的卧室里，插上电褥子和烫炕没什么区别。
　　 人到了一定年龄，总是怀念过去的一切。想起那时村里的年轻男人，春天都出去打工，冬天从四面八方赶回来，和家人团聚，和老婆孩子团圆。订亲了的小伙子都赶回来冬闲结婚。没找下对象的也是在这个时候发力，有钟情的人儿，家人托媒去提亲，没有目标的左邻右舍，亲戚朋友在周边村子里给他们牵线搭桥，促成一桩桩婚姻。那时的冬天再加上过年，对乡村来说就是一个喜庆热闹的季节。
　　 冬天回家了，给自己留点打工赚来的钱，买上便宜的烈酒，和久别的伙伴促成一场场酒事，初涉外面的世界，自以为老道的我们谈理想，谈酒，谈烟，谈女人——其实青春就是一段不负韶华的美丽回忆。
　　 我在村里也有一个喜欢的女孩，她文静，腼腆，清秀。冬天打工回来，村里的男孩女孩，吃过晚饭都不约而同拥在村巷里聊天，在人堆里她望向我嫣然一笑便低下了头，我的心便荡漾着甜蜜的幸福。多少次幻想着和她携手走在飘洒的雪花里，到那棵百年核桃树下，让老树见证我痴情的爱恋。那年冬天回家前，我给心爱的女孩买了一条红色的丝巾，我决心要向她表白。但回到村子她已是待嫁的新娘，听说嫁给了城里人。
　　 怀里揣一瓶白酒，独自来到这棵久经风霜的老核桃树下，干枯的枝杈静静地披着月色，月光照得我在雪地上的脚印清晰可见，拧开瓶盖猛灌了一口，辛辣的烈酒刺激得我泪流满面，泪水滴在雪地上能听见”嗞嗞”的声音。痛苦像冬日的田野无遮无拦，四散开来。好吧，就当我托个比我好的人照顾她吧。丝巾深藏在储物柜里，从此将这份青春的爱恋埋在了心底。后来我也在冬天结了婚，有儿有女，生活充裕挺知足。但多年来从不曾忘记那个冬夜里，放手女孩的心痛。
　　 现在村里的男孩女孩，在外面天南海北地各自找对象，节假日回来摆完婚宴就走了，真是云南的女子嫁四川，没有了两小无猜，没有了青梅竹马。
　　 村里的土地要流转，我想再搭建一个蔬菜大棚，与其给租主打工，不如侍弄自己的小天地。妻子不愿意，土地流转出去，不管庄稼的市场价格如何，租费不会少，而且还挣不少打工钱。蔬菜高温大棚像股市一样，市场行情摸不准，没有集约化，一季菜如果市场泛滥就不值钱，得赔钱，况且我们已有两个大棚了。但我对种棚还是比较自信的，尽管也眼睁睁地赔过。
　　 妻子总是说我想问题理想化。其实人得有一个计划和向往，才不盲目追求。年轻时也想在外面闯出一番天地，可是因一场病只好回来了。记得梁晓声的《年轮》里有这样一句话：“他们将青春当作武器投掷了出去，却连一枚似可引以为荣的纪念章都没有获得。”当时回家情绪很低落，羡慕从农村出走的伙伴。后来想开了，是金子就会发光，相信自己在这片土地上也能过好日月。
　　 曾经的土地都遵循着自然规律，春种夏长，秋收冬藏。种地只为庄稼丰收，现在得让地尽最大能力赚钱。现在一些南方的人利用我们这儿土地广阔，水源充足，年轻人出走没人种地，来这儿租地种菜，建起恒温储存库，用科技和化肥种出品相好看的蔬菜，一茬一茬的，把大地母亲的奶水吮吸的干瘪而消瘦。
　　 月亮变薄向西边移去，玩倦了的星星散落在天涯。总以为自己就是末代农民了，殊不知很多没工作的城里人到我们农村来打工。那个曾经让我扎心般疼痛过的女孩，已是一个体态臃肿的中年妇女，秋天她也来这里打工摘辣椒。她说农村工价高多挣点，孩子要买楼房付首付。她的坦白和毫无遮掩的态度，告诉我，现在面对的只有生活。如果我把这样的遇见视为尴尬，那便是我太传统和落伍，也是对她的不尊重。
　　 远处传来鸡鸣声，感觉那样的亲切，打破了村子的死寂，此时我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