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省第七监狱狱警小蔡，快步跑到二楼梁博雅狱长办公室，急匆匆敲了敲门。随着一声“请进！”，他迅速推开门，气喘吁吁地行着军礼说：“报名狱长，特1号老涂刚才和我说话啦！”
　　 “你说什么？是涂志扬开口讲话啦？”正在办公室来回踱步，陷入沉思的梁狱长，立刻抬起头，瞪着那双大眼睛，他那犀利的目光直逼小蔡，顿时屋子里充满了紧张氛围：“快！快！你说说什么情况？”
　　 “早上服法人员出操结束时，老涂突然转头对我说，我想找梁狱长汇报思想，请求政府给他一次回归忏悔、‘话疗’除毒的机会。我再问他啥意思，他不再说什么了，只是从口袋里给我拿了这个。完毕！”
　　 “好！好！现在就给我看。你马上回去，继续从旁观察他的动态！”
　　 “是！”小蔡随即将手中的信封呈上，又是一个军礼，离开了狱长办公室。
　　 梁狱长立刻打开信封，急迫地看了起来，口中还念念有词：太好了！太好了！……好一个“回归忏悔，‘话疗’除毒”！老涂啊老涂，我可等你快100天啦！”此时兴奋中的梁狱长，已是思绪万千……
　　
　　 二
　　 梁博雅今年59岁，论年龄他该是个很快就要退职的人。自担任省第七监狱长15年来，老梁一直洁身自好，敬业尽职，虽然职务总是原地踏步，但他一直以狱为家，痴迷于罪犯心理钻研，一心想从灵魂深处，探寻罪犯改造的根本新法，因此他连续10年获得全省监狱系统的表彰奖励，他在本省也早就成了一位小有名气的人物。
　　 今年3月初，省司法厅分管副厅长带队，专门来省第七监狱调研，当副厅长提及省第四监狱有一个犯人十分怪异，他好像得了个“自闭禁语症”，判刑入狱一年多来，一句话都不说，找了多名心理专家也无济于事。老梁看出领导作难的心思，便主动请缨，欲将其犯调到自己的监狱，并争取尽快求得突破。副厅长内心自然高兴，但给老梁的时间只有半年左右。
　　 说起这位怪异的犯人，还真是个“孩子没娘，说来话长”。
　　 此人就是本文开头提到的“特1号老涂”。他是曾经权倾一时大名鼎鼎的前沐光县县委书记涂志扬，之所以被称为“特1号”，是因为省第七监狱，之前安排的贪官级别一直都是副处级以下，而这个老涂是副厅职。
　　 3年前，刚提升副市长半年不到的涂志扬，因牵涉到了沐光县房地产资本家行贿官员窝案而落马。判刑后，涂志扬在一次监狱餐厅集体用餐时，突然呑下一只铝勺，经抢救才保住了性命，可是从此以后，再也听不到他口吐一言。
　　 为了涂志扬尽快恢复常态，能开口讲话，半年来，梁狱长丝毫不敢懈怠，可谓绞尽脑汁、殚思竭虑。老梁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放在“特1号”身上，亲自参加服刑人员的学习、出操、劳动等集体活动；亲自请来高校和省直机关知名的思政教授专家，一次次给服刑人员授课；亲自安排和参加服刑人员的学习心得交流会；亲自参与编排文艺节目和打篮球等体育比赛等活动，还想出各种话题，多次找涂志扬，尝试单独的交心沟通……
　　 不论如何变着花样，如何出招使力，老梁反反复复先后折腾了52天，可这个顽固不化的老涂，就是一直金口难开，哪怕是用铁磙子来压，也压不出他半个屁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老梁心想，欲速则不达，他干脆像闭关修炼一样，把自己关在办公室整整三天两夜。直至那天深夜，终于惊动了梁夫人。
　　 梁太得知原委，亲自来到老梁办公室，她与丈夫嘀咕没几分钟，两口子四目一对，还相互神秘一笑，于是，老梁就大步流星地跟着梁太回家睡觉了……
　　
　　 三
　　 “咚咚咚！”又是一阵敲门声，打断了老梁的回忆。
　　 “请进！”
　　 “报告狱长！特1号想见您。”
　　 “好啊！我正想去找他呢。小蔡，你现在就去请他过来！”老梁顿感精神倍儿爽。
　　 “报告！”老涂举着略带颤抖的手，给梁狱长行礼，往日的傲慢与不屑，早已一扫而光！
　　 “来来来！涂志扬过来，坐下来慢慢说。”老梁拖着椅子，与老涂面对面坐着。
　　 “梁狱长，我为组织、为您增添了太多的麻烦，实在是罪加一等，我真是罪该万死！”涂志扬要站起来，又被老梁招手坐下来。
　　 “好在你的孝心还在！做人有孝心，那是太珍贵啦！”
　　 “万分感谢狱长对我老父老母的关心！我真是个忤逆透顶的混蛋！”老涂自己扇了自己两个嘴巴。
　　 “不不不，你不需要这样子。你能有如此大的转变，你父母亲知道了，也一定会感到非常高兴的，我们马上就会转告他们的。”
　　 “我现在很担心我二老的身体。谢谢狱长对我没有一点点嫌弃，我现在非常希望能立功赎罪！”
　　 “你给我的信，写得非常好！你的想法，很有创意，若能实施，其意义一定非同凡响。不过如能真的这样做了，你在心理上，能真的承受吗？我很想听听你的想法。”
　　 “狱长，我是一个该死、自己几次想死的人。不是狱长用心良苦，不是你那三本奇书，我早就再想通过绝食或其他办法一死了之了。是您放在我床头的那三本书，让我死了一回又活了过来……”
　　 此时的老涂，一点都不糊涂，就像犯了大错误的一个小学生，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诚实地向老师悔过。
　　 老涂说，我生于农村贫寒家庭，是父母哥兄的培养支持，我才读到大学毕业。我先后读了17年书，直至当了县委研究室主任，又因文字工作出色，再被提拔到市委研究室主持工作，拨正时间不长，又提拔到县里当县长，没满2年，又来到沐光县担任县委书记。在这个重要岗位上，开始3年我还没有变坏，但后4年我就逐步产生了攀比心态。提拔当副市长的那前后几年，我就像掉了魂似的，整天处在茫然与麻木状态。在干部调整、重大工程、每年中秋、特别是春节，甚至我夫妇的小生日，都有收不完各方送来的“答谢”礼金和贵重礼品……
　　 涂志扬擦了下眼泪，看到边听边记录的梁狱长，满脸写着和善与严肃。老涂说，在当科级以上领导干部的这20年里，我不知参加或主持过多少次党纪、法律的学习教育，但我不得不讲一句心里话，这些培训教育，我实在没有上过心，我是台上一套，台下搞得却是另一套。
　　 他说，我犯了大罪，现在想想，主要有两大原因，一是以前的教育，我没有扎根；二是在心理上，我不知敬畏。几十年学校和组织上的教育，甚至是若干次的警示教育大会，我只是当时稍有点感觉，稍有点触动，但事后还是雨湿地皮，风吹即散，肮脏灵魂，依然缠我，在不断腐臭的人生中，一步步堕落霉烂了下去。
　　 监督空虚的各种权力，总会让我们的官员心发狂，权力就像一副副春药，一直萦绕渗透着我的身心，时刻都有权钱、权色交易的强烈冲动！至于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早已抛到了脑后，那只是我教育下属的绝妙说辞，而自己一直就是那照人的手电筒……
　　 3个多月前的那天下午，当您来宿舍看望我们时，我对您的反感仍然十分强烈。当您离开后，我无意看到我的枕头旁，有那三本线装书。当时我只是看了下书名，心想这是哪里弄来的，乌七八糟的，扯什么蛋！现在想起来，我是多么的幼稚可笑啊！
　　 这些日子，面对这三本奇书，我总结有三大体验：读之前，以为都是糟粕加迷信；读进时，大感讶异狠抓心；读懂后，我才顿悟自己是，浑浑噩噩几十年，行尸走肉枉为人！
　　 ……
　　 老涂说了许多，突然又站了起来：“梁狱长，我是一个读过不少书的人，自从读通这三本书后，我又像是死而复生了。今天我说得太多了，要影响您正常工作了。”
　　 梁狱长招手示意他再坐下来：“谢谢你这么地信任我们。听到你今天说的这些心里话，我很是欣慰，同时也受到了一次深刻的教育。”
　　 老涂坐下说：“既然又复生了，我就应当有生着的用途。我在想，能否以一个贪官的反面典型，作为教化在职领导干部的特殊资源，所以我想到我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去，回归忏悔，现身说法，‘话疗’除毒。不知能否得到允许？”
　　 梁狱长点头道：“你的这个想法很好，非常有价值，非常有必要，我十分赞同，你可以先在我们监狱内先行忏悔。至于回到原单位现身说法，这个还要向上级请示一下，我们必须准备一整套实施计划建议才行。”
　　 老涂随即从口袋里又拿出两份材料：“这是我近几天写的，一个是忏悔活动方案草稿，一个是我的回归忏悔初稿，请狱长过目修改。”
　　 “太好了！你先去休息一下，等我看好后，我们再做周到安排。”梁狱长情不自禁地握了握老涂的手……
　　
　　 四
　　 国庆节假期最后一天的上午，曾由涂志扬亲自拍板新建不久、装修豪华的沐光县人民大会堂里，早已人头攒动，济济一堂。这里正要召开由省委书记特批的“涂志扬回归忏悔、‘话疗’除毒大会”。这两句白底大黑字会标，字字直戳每一个与会者的心灵。
　　 主席台上，已是座无虚席。按领导干部职级，前后分列5排，分别坐着省委、省辖各市委分管副书记；省及各市纪检、组织、政法口领导；沐光县县委现任书记及全体常委。
　　 主席台下，更是黑压压一大片。坐的是沐光县镇村各层各条线重要领导干部，不过，前4排参会者很特别，是涂志扬在任县委书记期间时的县几大班子领导，以及县各部门、各镇区曾担任过党政一把手的头头脑脑们。
　　 “忏悔话疗”大会由省司法厅长主持。
　　 他说，同志们，根据省委领导班子专题会办研究决定，现在我们在这里召开这个特别的大会。按照大会的要求，各位领导都作为一名普通的观众了，我与省第七监狱狱长梁博雅，只是今天大会的工作人员。今天大会的主角，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原沐光县委书记而今在省第七监狱服刑的涂志扬。
　　 我还要给大家报告几点：一是这次“涂志扬回归忏悔、‘话疗’除毒大会”的发起人，正是涂志扬他本人。二是关于这次特殊大会的来龙去脉，马上请梁博雅狱长先作具体介绍。三是参加这次大会的，还有来自中央及国内外多家媒体。四是这次大会结束后，涂志扬还要到他曾担任县长、县委副书记的两个县，以及他就读过的中学、大学母校去进行再次忏悔。下面，有请梁博雅狱长先介绍情况。
　　 ……
　　 直至梁狱长介绍完情况，会场内仍是鸦雀无声，一直保持异常安静，哪怕一个针掉下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2000多名参会者，个个神情庄重，腰杆挺得笔直，就连个别人的咳嗽声，都压到了极低处。
　　 随后，大会主角涂志扬，从主席台后小房间的门口，快步走到台前。曾经大腹便便、才气逼人的他，如今已是乌丝尽去、腰背微驼的干瘪老头，着一身标有“特1号”印记的囚服，让所有人瞧了无不动容。只见他先给台下台上所有人，来了个标准的直角90度鞠躬礼，接着才拿着话筒，颤颤巍巍一字一句地说：
　　 我是一个阶下囚，我是一个有负党和人民的罪人。我本该是无颜回见家乡父老，自双规判刑入狱2年多，我一直寻找快死的机会，是梁狱长凭他高超的智慧拯救了我，是党组织和监狱干警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是在座的各位给了我公开忏悔、“话疗”除毒、洗涤灵魂的一次良机，衷心地谢谢各位！
　　 下面，敬请大家允许我跪在台上，忏悔我在任县委书记的前后多年，所犯的9大罪行和5大病根，只有这样忏悔，我的心里才能好受一点。
　　 “扑通”一声，涂志扬当即跪下忏悔了起来。
　　 ……
　　 忏悔至此，我还要向各位诚恳地说句大实话，让我这次能够真正振作起来，让我发誓要在余生，还能活出点人味来的，是我内心十分敬佩的梁狱长，是他给我的那三本奇书，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崇高的大智慧，刺到了我的心灵深处，融化了我心头多年的坚冰，洗刷了我肮脏的灵魂。
　　 实在讲，面对这三本书，一开始我真的很反感，但放在我床上的第5天，在百无聊赖之时，我才开始翻阅的。当打开第一本很薄的小册子时，我还比较厌烦，心想这个骗小孩子的东西，还敢来蒙我本大爷！
　　 可当看到“身有伤，贻亲忧；德有伤，贻亲羞”一行字时，我的内心突然一阵颤栗，躺着的我，条件反射似地爬起坐正，立刻想到我90多岁父母亲老泪纵横的样子。心想自己犯了这么大的罪，还一直不思悔改，还想自寻短见，自己能得一死，倒是清净了，可让老人家情何以堪？又会让有关领导如何处置？我这是多么的自私啊！我让父母到了暮年，还要受如此大辱，我哪是“德有伤”啊？我在官位时，什么都不缺，唯一的就是缺德，乃至丧尽天良啊！这个小册子上，要小孩子做到的103件事，我是一条都没做到啊，更不要提党员干部的那些高标准了。
　　 当我打开第二书时，我人生的态度，就出现了大的逆转。“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有生也。”这一句话，让我想了整整一天；“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这几句话，让我羞愧了整整两天；“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而不溢。……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这一段话，又让我悔恨了3天又3夜。这本书原文不到1800字，我是反复读了一个月，写了一大本读后感言！
　　 第三本书就更奇妙了，实际上一点都没有迷信。先贤的智慧，怎会如此的高超？比如书中讲的“命由我作，福自己求”“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读了以后，我在深感此书涵盖了儒释道国学人生大智慧的同时，还莫名其妙地让我产生了平生从未有过的畏惧感，简直就是来拿我魂魄的。我一会儿感到相见恨晚，后悔晚矣；一会儿又觉得罪行滔滔，如不痛改前非，我此生必不得好死，到死都不会谅解自己，祖宗子孙也不会放过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因果报应，天眼难逃。我是连续多天，日夜在兹念兹，一直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为了表示我忏悔改过的极大诚意，在痛定思痛之中，最近我又下定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我要拿出足够的勇气，挑战自我的贪婪，我要继续向党和人民投案坦白：除上次结案判刑认定我的965万元收贿外，我还有4365万收贿隐瞒未报，哪怕法律再判我一个死刑，我也彻底地认了；哪怕我的家人子孙去拾荒讨饭，也要还清我欠下的累累的人民血汗钱……
　　 （辛丑年冬月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