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心翼翼地拨通了你的电话，你轻声应答的语气显得好像并不意外。我说：“这个周末你有时间吗？”你说：“现在有的只剩下时间了。”我听得出，你在微微地笑。我说：“我想与你单独坐坐。”你说：“好的。”我说：“那就去星海湾酒店。”你说：“好的，不见不散。”
　　 滨城的这个冬天有点古怪，前些日子还是暖阳高照，这几天气温却突然降到零下十几度。你来了，穿着一袭粉红色的羽绒服外衣，带着一顶粉红色的针织小帽，进屋时，头顶上、肩上还有几片未融化的雪花。我说：“下雪了？”你说：“下雪了。”我说：“快坐下暖暖吧。”你说：“不太冷，老公开车送我到楼下，没走几步。”
　　 你稍后脱掉外衣，挂起，转过头看了看我。你说：“好久不见。”我说：“好久不见。”你面对我坐下。这时，我发现你姣好的面容依然美丽，只是眼角上多了几丝隐隐的皱纹。
　　 我打开红酒，想为你斟酒。你抬手制止。你说：“有白酒吗？”我说：“有，我带了一瓶茅台酒，怕你不喝，在旁边放着。”你说：“我喝白酒。”我说：“好！”我随后换掉红酒，把我俩的酒杯都斟满。我说：“你的孩子工作了吗？”你说：“还没呢，在美国留学。你的呢？”我说：“也没工作呢，还在读研。”你说：“时间真快，一晃儿我们都已半百了。”我说：“是的，二十年前的那次相会就仿佛是在昨天。”你说：“你还记得。”我说：“当然记得，二十年前我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单独相会，也是在这个酒店，也是在这个房间，是你请的我。那是改变我人生轨迹的重要标识点。”你笑了，你说：“有那么重要吗？”我说：“非常重要！刻骨不忘！”你笑了，我也笑了。
　　 二十年前，也是在这样的时节，那时我们大学毕业后的第三年，我因公出差到了你所在的城市。当我犹豫着拨通你的电话时，你是即兴奋又热情。你问我住哪个酒店，需要呆多久，然后，几乎以不可商量的口吻说：“中午我单独请你吃饭，地点就在星海湾酒店。”我如约而至，远远看见你站在酒店的门口，穿着一袭大红色的羽绒服外衣，带着一顶大红色的针织小帽，不断地在向我挥手。
　　 寒暄，落座。你说：“你还好么？”我说：“挺好，你一定很好吧？”你笑了，无语，反问我：“你看我不好么？”我也笑了，问的多么幼稚。你打开一瓶红酒给我斟上，也给自己斟上。我怯怯地喝了一小口，眉毛不自然地皱了皱。你说：“你是不是不爱喝红酒？”我说:”是的。从来没喝过，感觉也不好喝。”你说:”那你就喝白酒吧，记得上大学时你的白酒量可是班里数一数二的。”说着，你叫服务员打开一瓶茅台酒。我说:”喝小烧就行，这瓶茅台酒的价钱抵我半年的工资了。”你笑了，你说:”这家酒店里根本没有小烧酒，茅台酒是我的丈夫存在酒店里的，他是个生意人，需要经常拿这酒招待客人，也不差你一个，你就喝吧，能喝多少就喝多少。”
　　 你问我：“成家了吗？”我说：“恋爱了，过了年就准备结婚了。”你说：“那挺好，有了家，就心安了。”你问我：“工作怎么样？还是毕业分配时的那家企业吗？”我说：“是的。企业不大，工作量不多，一个月也就实际忙活五六天，其它时间都闲着。”你问我：“那你闲下时间都干什么？”我说：“听听老同事们聊聊家常。下班后就和几个哥们喝喝小酒，打打麻将。”你问我：“你现在还认为毕业时执意回到家乡那个小县城的选择正确吗？”我说：“对于我，只能如此。大城市的生活对我这个农村出来的人是不适合的。”你说：“你勤奋刻苦、聪明好学，大城市的生活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是你的自卑心在捣乱。我知道，其实你的骨子里是不安分的，你有你精神上的追求。我觉得，这两年的小城生活你一定不会满意的。”我尴尬地笑了，承认说：“家乡的小城生活也的确没有让自己有归属感、自豪感，也同样感到孤独和迷惘。”你的嘴角露出似乎胜利者的微笑，继续说：“去掉你的自卑心，你会更好。”那一天，我觉得是穿着家乡小城里最体面的服装来见你的：一身灰色的西服，内套一件厚厚的V领毛衣，系一条只露领结的红色领带，脚穿一双棉皮鞋。不知你是有意还是无意嘲讽我。你说：“滨城人从不穿棉鞋，早就不穿毛衣了，都穿薄薄的羊绒衫，也很少有人在非正式场合系领带。”你还说：“我们都是凡人，都离不开世俗的圈子。只要活着，就逃避不了与周围的人群打交道。谁都不能把自己藏起来。”我说：“是的，本以为回到家乡小城，我能逃离别人光环的欺压，却仍感到有些失落。”你说：“四年的省城生活让你开阔了眼界，已经望到了精彩天地的一边，你那不屈的本能又怎能罢休？”我说：“随遇而安吧，也许这就是自己的命。”你似乎有些生气，独自喝了一口红酒。至此，我俩的谈话已经非常难受。我说：“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你说：“走吧。”
　　 几天后，我公事办完，没有与你告别就离开了滨城。在从滨城返回到家乡小城的路上，反反复复回想你说的话儿，更觉得上大学时我对你的认知没有错：你就是蓝天白云中高傲飞翔的小天鹅，而我却是那只躲在池塘草丛里不敢抬头望天的小青蛙。可是，正如你所说，骨子里的那个不屈的种子并未完全腐烂。几天后，我翻出自己大学里曾经厌恶的陈旧课本，一本本认真拿出，整齐摆好。
　　 从此，我只是偶尔喝酒；从此，我不再喜欢打麻将；也从此，在同事们喝茶水、看报纸、聊家常时，我静静地坐在一旁默默地看我的《基础会计》《财务管理》。也有时，看书乏倦了，想放下了，一抬头，仿佛又看见你那轻蔑的眼神。我的妻也非常支持我看书学习，家务尽量少让我操持。那两年，我像又回到高考前夕，使出浑身的力气，蹩足了劲头，等待着利剑出鞘的一刻。终于，天道酬勤，在与你相见后的第三年，我如愿考取了滨城一所重点大学的在职研究生；也终于，在与你见面后的第四年，我又悄悄地来到了你所在的城市。
　　 来到滨城后，我一边工作，一边学习。那时，在你的城市里，我没有第二个熟人。带着你的饥告，我很快熟悉了这座城市。第二年，我把妻子和女儿接到身边，又首付买了一套小面积的期房。至此，我算在这个城市落下了脚跟。
　　 硕士研究生学业完成，注册会计师证书拿下，我如虎添翼，在同行业中渐渐小有名气。一家外企高薪诚聘，我力挫群芳，坐上了财务总监的座椅。至此，我已脱胎换骨，焕然一新。也正如比，在同学毕业十五周年聚会上，才有了你的惊诧，才有了你几乎没想到的我自己。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们又坐在了一起。你说，你仍在财务公司上班，下个月就会办理内退手续；你说，你的老公前几年因受一位有问题政府官员牵连，已不亲自打理公司，只留了一些股份，或钓鱼，或打高尔夫，有更多的时间陪你。我说，我已没有当年的战斗力，一杯白酒就不成体力，耳鸣眼花，工作干得少了，更多时间是散步、听音乐、不再为生存看书学习。
　　 半杯白酒下肚，你香腮含羞，我也热腔沸腾。我们谈德尔塔小虫，我们谈爱因斯坦、帕拉图，我们谈比萨斜塔、撒哈拉沙漠。
　　 我说，我应该敬你一杯白酒，是你，影响了我的后半生；你说，你应该敬我一杯酒，小人物也会涅槃重生。我没有说，其实我想说，为了还你一杯酒，我等待到了二十年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