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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独眼狗(小说)


作者:吴昕孺 举人,4598.9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315发表时间:2021-12-31 13:34:04

【流年】独眼狗(小说)
   太阳还在罗岭山的那边爬坡,天光乍开,云雾迷蒙,万物或羁留于梦境,或刚刚惺松醒来,悄然分泌出一股宿夜的气息。斗折蛇行于山间河畔的那条柏油路上,移动着一个小小的人影。若从山顶望下去,它不过是一只蹒跚的蚂蚁,但要是凑近了看,他则是一个抬腿摆臂、正在跑步的少年。
   他身形瘦小,跑起来仿佛尘埃漂浮在风中,速度虽然不算快,姿势却因为身体的律动而呈现出一种别样的美感。跑得带劲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是晨风和朝霞的一部分,他的脚步就是唤醒这个村庄的哨音。他会在脑海中无限地扩展自己,把自己扩得比罗岭山还大,比神话书上的盘古还大。
   突然,一道闪电从他正在跑动的两腿间掠过。他觉得自己已经跑得够快的了,但和那道“闪电”相比,他几乎是原地踏步。这一突如其来的惊扰,让他迅速从胡天海地的想象中收缩回来,收缩成一个人、一个小小少年、一颗剧烈跳动的心脏,甚至是一粒颤抖不已的尘埃。
   那“闪电”仿佛只是来吓他一下的,并无意于和他比赛跑步。穿过他的两腿之后,它就在前面十多米处停了下来——一只黄色的狗,不大也不小,竖起尾巴,口里呼哧呼哧,颇有些挑衅意味地回头看着他。
  
   二
   我最怕狗了。
   上学前住在外婆家,外婆每次带我去姨妈家做客,得翻过一座山。那座山的山坳里,住着单独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喂了一只大黑狗。我从没见过那户人家有人,却每次都能碰到那只狗。它其实被一根铁链子拴在了门口的木桩上,活动范围有限,但它的厉害之处在于,我们刚爬到山顶,离那户人家还有一两里地,哪怕我们口不出声、放轻脚步,它也像雷达一样能捕捉到,并发出凶猛的叫声。
   这个时候,我总是紧紧攥住外婆的手,不肯再往前走。外婆就会从山上捡根棍子。我这才稍稍安定,像搬动一块石头似的挪动着步子。外婆从没用棍子打过那只狗,因为我们有足够的空间避开它。我怕的是它那简直能吃人的叫声,以及当我们现身时它疯狂扑过来的样子,感觉那根铁链根本缚不住它。不过,它能吓跑我们,却从没战胜过那根铁链。我们往往走出那道山坳,外婆早把手里的棍子丢了,还能听到它不依不饶、不甘不愿的叫声。
   有一次我问外婆,它为什么这么凶?外婆说,这是守家狗,它对生人凶,可对主人很忠诚的。我没有吱声,心里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我问的是它为什么凶,而不是它对谁凶。如果守个家就这么凶的话,那谁还愿意去这家做客呀。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外婆再次带我去姨妈家,我又问了同样的问题,我估计外婆给我的答案会不一样。果然,外婆中计了,她或许压根儿就不记得上次回答过这个问题。
   它太孤单了。外婆说,整天被拴在门口,又看不到一个人,好不容易看到我们,所以特别兴奋。
   我也没有吱声。将狗的凶恶解释成“兴奋”,我心里还是很难接受——我也经常很寂寞呀,看到家里来了客也很兴奋,但会是大黑狗这个样子吗?
   奇怪的是,不久我就做了一个梦。我自己一个人去姨妈家,到了山顶听见大黑狗汪汪直叫,我告诫自己不要怕,它反正被铁链子拴着。经过那家屋门口时,大黑狗朝我猛扑过来,我从没那么淡定地瞟着它,脸上还挂了几许嘲讽的笑意:你来呀,有本事你来!然而,一直到它的爪子逼近我的鼻子尖了,我才大叫不好,原来它竟然没拴铁链子!
   外婆擦着我额头上的汗,问我梦到什么了。我说,一只狗。外婆拍拍我的头说,再恶的狗也不会咬我家小宇的,快睡吧。我又没有吱声。外婆无疑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但我依然觉得,大人的话不太可信。恶狗会咬人,怎么会不咬我呢,我凭什么不会被恶狗咬呢,凭外婆对我的爱?那时我刚满五岁,都知道这是扯淡。
   这只黄狗从正在跑步的我的胯下穿过,给予我的震惊和惶恐,不亚于梦里的大黑狗。大黑狗只是逼近了我的鼻子尖,而且在梦里你总会受到某种神秘的保护,因为无论多么恐怖的梦,最终都会醒来。哪怕马上就要死了,“醒来”也会救活你,让你明白那只是虚惊一场。而黄狗从我背后无声无息的逼近,就像是一场梦,关键是它实实在在地穿过了我的胯下,在电光石火之间与我的身体发生了接触。你想想,倘若它不是只想戏弄我一下,而是要来咬我,我应当毫无反应,基本上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我呆立在原地,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努力控制自己软得像两根面条的腿和跳得有如鼓点的心脏,就像把一个差不多停止旋转的陀螺抽活,把一个即将倒在地上的铁环救回来。
   它明显感知到它在我面前的巨大优势,摇着尾巴,抻着舌头,做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它的嘴里发出“嗬嗬嗬”的声音,不知是喘气,还是说话。公路上没有棍子,也没有石头。它这个时候如果折转身来咬我,我还是没有任何办法。它果然转过身来了。我在拿捏,跑还是不跑。跑不赢,打不过,要是地上开条缝,让我钻进去就好了。当然前提是,等它走了,我还能钻出来回家去。
  
   三
   妈妈临盆生我的时候,我贪恋羊水的温暖不想出来,又不得不出来,就在本人毫无知觉却给妈妈增添了很多痛苦的挣扎过程中,我被羊水呛了。直到现在,我吃饭时喝汤、口渴了喝茶都很容易呛。妈妈老是骂我,你慢点不行呀,比猴子还急!她那是瞎骂,我明明喝得很慢,还是会呛,有时呛得鼻涕、眼泪一齐往外淌,止都止不住。我猜想,或许这是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习惯,看来我这辈子,够呛。
   一呛,手足乱舞,脐带形成一个花环般的圈套,小如蚯蚓的脖子钻了进去。外婆每次跟我描述我出生时的场景:全身披着妈妈的血,像穿着一件红衣;双目紧闭,双足乱蹬,好像很不情愿来到这世上,还想用力蹬回去似的;脖子上套着一根“锁链”——“这可要命啊,你差点就没命了!”——讲到这里,外婆脸上的每一块肉都会抽搐,嘴张着,下巴仿佛就要掉下来。我相信,她当时看到那根“锁链”时,就是这种异常惊竦的表情。
   幸好不是一根铁链子,接生婆用烧红的剪刀将脐带剪断,父亲请人连夜将产妇和新生儿紧急送往镇上医院。新生儿得救了,四斤八两,轻度窒息,埋下了体质不好的种子,感冒吃药成了日后的家常便饭。在外婆家长到五岁,情况才稍微好些。六岁那年,爸爸妈妈接我回老家罗岭启蒙上学,碰到刮风下雨,我的蒲柳之质马上就以流涕、咳嗽、发烧等形式体现出来。
   劳了一年神之后,妈妈规定我每天早晨上学前,必须去户外跑步,路线是从隔壁宋武家前面右拐,过田垅,再翻一道比较平缓的山坳,上简易马路,从简易马路上柏油公路,过罗岭桥之后返回。说得好似万里长征,往返相加其实才四五里地。站在我家前坪,恰好能看到罗岭桥北端。我妈眼睛贼尖,她每天要盯着我在桥北折返,才回屋去做早饭。
   刚开始,我很抗拒,因为这完全是多出来的一个事。别人家的孩子都不跑步呢,我宁愿去放牛、捡柴、打猪草。妈妈厉声说,不行,那些事可以不做,跑步你休想逃!跑步是若干年之后才在城市兴起的一项健身运动,当初在那个偏僻的小山村,妈妈怎么知道跑步的秘诀呢?真让人搞不明白。我唯一明白的是,被强制两个星期之后,我就发自内心地喜欢上了跑步。
   我们上体育课也时常跑步,但要么是你追我赶的混乱不堪,要么是服从口令的整齐划一,都没啥意思。晨跑只有我一个人。我可以往前跑,可以倒着跑,可以曲里拐弯地跑“之”字,还可以抡起手臂像开飞机,可以边跑边摇,边跑边跳,边跑边唱,还有那奇妙的天光、空气流动的声响,以及泥土在沉睡中的呓语……它们随着我跑动的节奏和呼吸的频率,潜入我体内,养足我每天的精神。
   另外,最重要的一点,恰恰是我当初抗拒的原因,晨跑让我独一无二。这就是我区别于班上同学匹超、宋武他们的地方,他们只晓得猫弹鬼跳、狼奔豕突,而我是一个晨跑者,我拥有整个早晨,所有的路,和只能做给自己看的、那些为所欲为的奇怪姿势。
  
   四
   那天我跑步回来,对妈妈说,明天我不去跑了。
   妈妈问,怎么了?
   碰到一只狗。
   你不是很喜欢跑步吗?一只狗就让你打退堂鼓啦!
   我低下头,噘起嘴,抠着自己的手指,仿佛责任不在我,而是那几根手指头不争气。
   是一只什么样的狗?妈妈继续问。
   黄狗,脏兮兮的。嗨,还瞎了一只眼睛。
   很可能是只流浪狗,它逗你玩的。如果再碰见,记得只要别踢它、打它、用石头扔它就行,我保证它不会咬你。
   第二天,我赖在床上,被妈妈赶起来去跑步。从简易马路跑上柏油公路时,我心里惴惴不安:会不会再碰到那条独眼狗呢?
   昨天,它穿过我的胯下之后,在前头得意洋洋地回头看着我,仿佛我是多么不堪一击。我“杵”在那儿,内心虽然涌起滔天巨浪,表面上看去却是波澜不惊,没有哭号,没有叫喊,更没有尿到裤子上。
   更大的考验在后头。它转过身,朝我走来。我感觉自己快“杵”不住了,小腹膨胀,一泡尿蓄势待发。我不得不咬牙,提肛,关闭体内阀门,尽力保持着一名坐在罗岭学校课堂上的小学二年级学生的体面和尊严。
   让我意外的是,它走得很慢,而且漫不经心。柏油路上索索利利,什么东西都没有,它却装模作样地东闻闻、西嗅嗅,像是在告诉我,它没有恶意,又像是压根儿不把我当回事。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瞄着它,发现它和我见识过的那只大黑狗有很大的不同,它不叫,样子也不凶,瘦得皮包骨。快到我跟前时,它抬起头,我嘴巴一张,差点发出声来:它的左眼是瞎的!
   这是一只长相丑陋的狗。
   我在班上身形瘦小,体质最弱,从女生的反应来看,应该也毫无帅气可言。不过跟这只独眼狗比,那还是有足够的自信。我冷不丁“扑哧”笑了。独眼狗大约看出我的心思,它面露愧色,摇了几下尾巴,便移开步子,四条腿像丈量尺寸似的,不紧不慢地抄小道离开了……
   虽然在容貌上勉强扳回一城,教训还是很深刻的。我放慢脚步,不时回头,生怕发生昨天早上那样的糗事。可是,我跑到罗岭桥北端再折返回来,上了简易马路,一直到家,都没见到那只狗的影子。
   胆小鬼,偷袭成功,侥幸赢了一次,就不敢再现身了吗?
   我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吃过早饭,背着书包去了学校。然而,那一整天我都在课堂上走神。有一点连我自己都很纳闷:我脑海里不停浮现的并不是独眼狗的丑,不是它的独眼,而是它从背后偷袭,穿过我胯下时,带给我的那种感觉。每次回味,我都会不自觉地一震,震着震着,当初埋藏在身体里面的惊竦便渐渐转变成越来越强烈的快感。这就好比冬天在洗过冷水澡之后,再泡进热水里,爽得你直想叫起来。我在课堂上,没办法高声大叫,只好将那亢奋的声音全部兑换成笑,一层层溢满在脸上。
   下课后,学习委员兼本组小组长李燕子专程从第五排跑到第二排来问我:“你有什么喜事,笑得这么开心?”
   李燕子是我们班上长得最好看的女生,平时都是我故意去找她说话。今儿个太阳从西边出来,她竟然光临我的座位,并发出银铃般的慰问,着实令我受宠若惊。可是……我或许太紧张,或许又太激动,我只要一望向李燕子,眼眶里盛着的却不是她的光辉形象,而是那只丑不拉叽的独眼狗。试了好几次都这样,我把自己给吓坏了,更怕吓了李燕子,只好撇开头不去望她。结果,她撂下一句“狗眼看人低”,气咻咻地走了,刮起一阵美丽的风。
   我恨不得抠出自己的眼珠子,像破了的弹珠一样扔到外面去。
  
   五
   想来想去,我觉得之所以没碰到独眼狗,很可能是时间问题:我去晚了。要不,就是独眼狗窥探到了“我不想跑步”的心思,它也懒得来了。于是,我又在清晨起床跑步了。这也是我最喜欢的跑步时间,碰不到人,在空气梦幻般的流动中,能感受自己像树枝上吐出了嫩芽,或者绽放了一个花苞。
   从简易马路上柏油公路时,我的心咕咚直跳,像正在冒泡的井水。我用的是跑姿,速度却和走差不多。柏油路上空无一物,莫说一条狗,连一只蚂蚁都瞧不见。我每跑一步,故意用力蹬踏着地面,好像独眼狗藏在地底下,我一敲门它就会蹦出来似的。但一路蹬踏过去,大地之门始终关得严严实实。
   从桥头折回的时候,我很是失落。昨天还因为狗不想跑步了,今天却因为没见到狗而失魂落魄,我都看不懂自己了——是它温和的天性让我产生了亲近感,还是它丑陋的模样给予了我难得的自信?
   我正要从柏油路转向简易马路,眼角倏忽瞅到柏油路另一边,与一条小道交叉的一丛灌木下,独眼狗那傻不拉叽的脑袋。它仿佛凭空而来,刚刚出现在那里,又似乎站在那里很久很久了。我转身朝它走去。它也从灌木下钻出来,抖落两片粘在头上的枯叶,对着我很节制地发出一声低鸣,不像狗叫,更像两头牛打招呼时发出的那种声音。
   一笑泯了前天的恩仇,我向它招了招手。
   它跑到我的脚边,用舌头舔着我的裤子、鞋子、脚踝,像是在验明正身。一股凉飕飕的痒,顺着我的腿部直冲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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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小说以心理描写为主线,以第一人称展开叙述,提炼出一个智慧而饱满的故事。语言灵动,闪现着智慧的光芒,让作品折射出独特的美。作者所要表达的目的是精神上的共鸣,给人在困境中的一线曙光。“我”先天不足,体弱多病,在母亲的逼迫下每天去晨跑,一条独眼狗突然从两腿间穿越而过。从震撼,恐惧到互相陪伴,和这条独眼狗之间产生了微妙的感情,并使自己内心逐渐强大起来。从某种意义上说,独眼狗就是本身存在的残疾,也是生活中的失意,战胜这些,犹如作者所说,当面对一个庞大得让你手足无措的世界时,你可以和其他事物缔结成联盟,构建另一个世界。这是一篇非常有意义的文章,从一只独眼狗联想到生活中遇到的实际困难,叙述自然,层层递进,读到最后不觉茅塞顿开,身心倍感力量无限。佳作,流年力荐阅读!【编辑:清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201010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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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清鸟        2021-12-31 13:35:17
  小说语言细腻,心理刻画逼真,立意高,主题明确,好文!
愿与你在茫茫人海中保留一份纯真与美好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2-01-02 10:09:57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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