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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雪霁(中篇小说)


作者:朱朝敏 举人,3928.7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156发表时间:2022-01-01 00:01:04

【流年】雪霁(中篇小说)
   去年11月初,乔麦在朋友圈里晒出六张人物照。照片上的她穿得花花绿绿,头戴渔夫帽,单人照集体照右手都举起,耶耶地叫好姿势。渔夫帽嫣红色,加染早冬的阳光,在紧绷的大圆脸上留下明亮的光斑——一些光斑在脸庞纹下铜钱模子,另一些被灿烂的笑容吞没,为黑脸庞增加瓷白的诗意。背景是群山,荒芜寂寥,典型的北方山景。乔麦改了微信名,以前叫麦子,现在叫雪霁。
   看见这组照片,罗星子一惊。乔麦她不是失踪了吗?
   九月初,乔麦送儿子张传德到武汉上大学,安顿好儿子,便没了音讯。三个月后,却换了个名字在微信上冒泡。雪霁?还蛮有诗意,只是乔麦的诗意何来?不管了,就一个称谓嘛,人还在,好事。罗星子想了想,发出一条微信:乔麦你好,我是罗星子,你隔壁的罗星子,你现在人在哪里?微信是四年前加上的,那天是三爹七十大寿,乔麦过来帮厨,两人联上微信。微信是加上了,却彼此静默,朋友圈也是隔膜不见。
   消息一如草茎飘落池塘,激不起丁点涟漪。乔麦拒绝告诉动向,也可能不想搭理罗星子。
   那个周末回到老家,罗星子跟三妈讲起乔麦在朋友圈冒泡的事。照片看来,人大致方向在北方,兴许就在她娘家河北。
   小蛮子回河北找过,哪里找得到她的人?嗨,都二十年了,还不养家,良心被狗吃了,要遭报应的。三妈说着说着,梗起脖子提高了声调,激愤地瞪起浑浊的眼睛。罗星子低垂脑袋,收拾行李上车。她决定不吃午饭就回城。
   午饭都不吃?三妈跟来,声调复杂,乞求、不满、疑虑、愤怒……诸多情绪挤压,撑得脑袋乱摆,牙帮子瑟起。好一会儿,双唇一张一合,又说起乔麦。星子告诉乔麦,她儿子张传德前些天肺炎,从大学回来,在县城里住院。
   罗星子拒绝了三妈用袋子装好的农家蔬菜。三妈喊了声星子,眼珠子快要凸出眼眶。罗星子解释,陈江河出差了,自己图方便,就在学校食堂里吃的。话虽是拒绝,手却软下来。三妈趁机将一袋子蔬菜塞进了后备箱。
   罗星子路上一直后悔自己的服软态度,到家时才释然。这么多年委屈着,却又不忍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罢,无非就是勤勉地回老家,累不死人。三爹已过世,三妈也年过七十,两老养她不就图这个?罗星子拿出手机,告诉三妈自己到家,正在准备晚饭,给点点送去。点点上高中,月底放一次假,每周周末送菜去,打打牙祭。
   下周是月末,记得带点点回家啊。三妈的嘱咐不容商量。罗星子叹口气,回复:不行的,我也解释多次了,学校里够辛苦,月假有许多作业,还要补课,剩下点时间就补补瞌睡。
   咋了?回趟老家的时间都挤不出来?三妈的声音快要刺破手机屏幕。罗星子稍稍移开手机,干脆一句话收尾,先这样说着,我忙去了。唉,那无法走近的……她摇脑袋,迅速地切断恼人的思绪,洗菜切菜,精心烹饪。
   第二天上午,罗星子翻手机,想起三妈的交代,发微信告诉乔麦张传德生病住院的消息。三妈他们与乔麦毗邻,却隔有一方堰塘,平时少有交往。但是,三妈——哪怕三爹在世,他们肯定都盼望乔麦回家,这货真价实的盼望,相比乔麦的丈夫小蛮子,过犹不及。
   同样没有回复。
   两天后,乔麦出现在罗星子所在的小学学校里。她提着行李袋,浑身散发一股难闻的旅程味道,缩着肩膀站在操场上等来了罗星子。
   没有传德的人啊,我找遍了城里所有的医院,是不是……
   罗星子打电话给三妈,要她问下小蛮子,张传德到底是在住院还是返校了。三妈没按罗星子的要求做,而是高声命令:那妮子在你身边?要她回家,回家不就清楚了?
   罗星子不知如何回答,逡巡着。几秒种后,三妈的声音又炸起,你跟那妮子说,传德在家养病,要她赶快回来,小蛮子不会计较她的……要不,你先稳住,我要小蛮子来请她回去。
   开了免提的手机,还在刺啦刺啦地鼓噪耳膜。乔麦转身就离开,先是疾走,然后小跑,转眼间不见踪影。
   哎,乔麦你别跑哈。站在原地的罗星子的呼喊,有些故意,也是情急下的选择。三妈不耐烦地训斥。罗星子不搭话。与其说三妈是在烦罗星子的态度,不如说是担心和疑虑。
   罗星子十岁那年春上,一个戏班子来村里搭台放皮影戏,她好奇,怎么也看不够。戏班子要转到镇上去,她跟着去。皮影戏刚开始,三爹找来,逮回她。回家就捆了双手,吊在树上打。还好,打的是屁股和手臂,血肉绽开,除了右边臂膀上一条蜈蚣般的疤痕外,没落下大碍。那场锥心嗜骨的疼痛,深刻地教训了罗星子,想跑掉?没门,只会招致皮肉之苦。那时她就明白了,三爹三妈他们有个无法医治的心病,心病已蔓延到他们整个身体,动不动地就传递信号——罗星子不养家,得防着。又不是畜牲,怎么能说养家就养家的?罗星子在心里无奈地辩解,辩解了几十年,慢慢沦为叹息。现在连叹息都说不上——一种习惯下的牢骚,类似喉咙不舒服就咽口水的下意识动作。话说,她罗星子也在这地方成家立业了,人生已定局,再无翻盘的可能。三妈他们满意了?罗星子苦笑。但总不能放弃工作,守在两老身边种田去吧。
   回家种田?心病不会康复一份。所以,种田或者外出工作不是根本问题。这点“明白”非罗星子的专利,还属于三爹三妈。要不,也不会供养罗星子跳出农门。罗星子十七岁那年考上师范院校,三爹他们宴请了整个长寿村的乡邻祝贺,这足以说明,供养罗星子并盼罗星子出人头地,真心实意。
   但是,盼罗星子回老家这个愿望落下老根,根须虬结,枝叶婆娑。如若一周不回,便会寻来,寻到她工作地点或宿舍。这么多年来,无论多忙,几乎每周都回老家。以前没买车,往返两地要一天时间,现在有小轿车,也须半天。但周末哪能就没事?学校加班,函授上课考试,还有杂七杂八的其它事情……解释无效。她不回去,老人就寻来。寻来的两老脸色沉重,语气也沉重。罗星子委屈无奈,每周回家一次,风雨无阻。老公陈江河唏嘘,却也默认了这份承诺。倒是儿子点点疑惑又不满,要妈妈不回去看能出什么鬼。孩子的赌气话,哪能当真?
   慢慢地,三十多年过去了,今年已满四十年。
   四十年前,罗星子还不满三岁,来到长寿村。她称呼两老三爹三妈,意思是,罗星子亲身父母是大爹大妈,生活在很远的地方,后来接三爹三妈去玩,见三爹三妈没有儿女,便将罗星子过继给他们。对身世来历的解释,罗星子相信,整个长寿村的人也信。与亲戚聊天得知,三爹的确有个大哥,大哥年少离开了家,后来讨上城里女人,过上了好日子,就把长寿村忘了。
   罗星子有时想,相信与否不重要,反正那冠名为亲生父母的大爹大妈,四十年不曾露面,再亲的血缘也是陌路。三妈说,为了避嫌,要罗星子安心,两家关系就走到头了。罗星子没意见。但是,“亲近”降临了?似乎没有。与三爹他们始终隔着,仿佛沙石磕着唇齿,冷不防一颗心就会紧张……罗星子不免想象下自己的出生,可雾霭般的想象蒙在思维的边沿,一如铅块压制神经。头疼,她便命令自己接受现实。
   而十九岁那年暑假,她模糊地见证了身世。那个暑假正值星子师范院校毕业,她在家,等待分配通知,也忙着夏收稻谷。失踪多年的邻居小蛮子突然回家了,还带回一个小女孩。实际是,小女孩子跟着小蛮子四五月份就回了村,到暑假才露面,跟在小蛮子身后或身前,走在田垄上,然后下稻田挥舞镰刀收割稻谷。女孩子十五六岁,矮矮的敦实个子,站在田埂上,犹如新砍下的树桩。女孩子一张磨盘似的大圆脸,黑红色,淌着油汗,浑身一股闷闷的汗馊味,抬头看人时,嘴巴似张未张,似有满肚子的话要说。
  
   二
   星子与她首次照面,便知这个名叫乔麦的女孩子是小蛮子拐来的。
   正是三伏天,早稻熟了,在格子般的田垄里摊出金黄大饼。大饼热情贪婪,吸纳太阳光,再奋力显摆,戳疼人眼睛。稻田背后是丘陵,丘陵散落,围出断垣残壁似的城墙,也围出热浪。热浪里,谷香味浓郁,快要人反胃。池塘被阳光磨成镜片,细纹褶皱处抛洒的银针,给人扎出一头汗水。
   黄澄澄的天光下,西北方的连绵丘陵顿显矮小和猥琐。那道山陵地处枝宜松滋三地交界,莽荒无涯,人称长陵岗。长陵岗是个乱岗子,清朝有个外国传教士在此修建了教堂,五年后,人被杀死,教堂也被摧毁。当地人在乱岗中给传教士立了坟墓,墓顶还刻有十字架。民国时,岗上盘踞着土匪,为首的叫山猫,这个匪帮便俗称山猫会,名震一方。后来山岗地势下跌,周边被辟出不少田地,土匪少了,但岗子里鬼气兮兮,有些凶险。
   长陵岗还有一段气贯长虹的故事。三爹讲过,带着疑惑的口气,说是日本人在这片乱岗子为十三个中国人立下了坟墓。那十三个中国人为抵抗驻扎在此地的小分队日军,炸掉了镇上的日军碉堡,一路撤退,被追赶的日军困在岗子中的一处山洼处,他们不屈服,英勇地肉搏了一个晚上,清晨,终被消灭于增援队伍的乱枪中。日军头目敬佩这些汉子,便在山陵中修建了十三座坟墓,掩埋了尸体。三爹讲起,呸呸两声,咕哝小日本狗拿耗子,还说他的小爹和父亲两人晚上走亲戚回来,刚好经过长陵岗。小爹是聋子,走在前面,听不见动静,没躲闪,被炸飞,而自己的父亲为拉聋子小爹跑,挨了枪子,成为废人。说到这里,三爹恼火地归结,罗家后人身体就弱了,而且人丁不旺,都是小日本人害的。
   罗星子不大懂三爹的逻辑,却为那埋葬在长陵岗的好汉感动。她专门去寻过那十三座坟墓,只找到八座山包包。为找另外几座,走了很远,结果找到一个砖石垒砌的山包包,顶上一块石碑刻有十字架——估计是那外国传教士的坟墓了。三妈肯定偷跟着去了,回家后,交代她别去那个地方,更不要朝林子深处走,理由是,岗子鬼气,会掳了人的魂。不错,长陵岗就是片野林子,闹出的人命案失踪案不少。但罗星子明白,三妈是担心自己故意躲在长陵岗再跑掉。
   就在长陵岗,遇见了乔麦。
   罗星子提着竹篮子打猪草,也是到林子散心乘凉。岗里的林木参天,负势竟上,互相轩邈,而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她不敢走深走远,止步于一处沟坎。沟坎的斜坡上,罗星子扯到嫩生生的猪耳朵,便坐在一兜树桩上休息。
   乔麦跑来,从对面的稻田里跑来的吧,手里捏着镰刀,浑身都在淌汗。汗臭味经由热气的蒸发,在凉润的空气里穿行而来,冲鼻。她跳过沟坎,险些摔倒,但一个趔趄后,站稳脚跟,脸朝后侧下,再气喘吁吁地爬坡。罗星子站起来,瞥见后面树林中闪现的人影。乔麦似知道后面有人赶来,便递来可怜的求救目光。罗星子的心兀地发抖。她该怎么做?
   跑不掉的。起码这次跑不掉,小蛮子一定会教训她的。
   不知哪来的勇气,罗星子拽过乔麦,伸手打去。你这个强盗,竟然观察我的动向,趁我到林子里打猪草,偷跟来抢我的水钻发夹。右手打在乔麦的脖子上。罗星子是想打她脸的,那磨盘大脸,经打,也能闹出动静,但是右手偏了,也犹豫,就落在脖子上。脖子却是短处,乔麦倒在地上,滚下斜坡,镰刀掉在一边。而小蛮子正好赶到沟垄那边,勾着上身发喘。
   还要继续演下去。罗星子掏出口袋里的水钻发夹,那是初恋男友送的礼物,她偶尔夹在头上,大多数时候放在口袋里。她跑下坡,将发夹塞到乔麦手里,又趁机捶了乔麦一拳。
   你要就拿去,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免得挂在心上再来害我。
   被诓被打的乔麦爬起来。嘴唇抖两下,蹲坐于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啕,那磨盘大脸挂满泪珠子。那些泪珠,豆子般圆润饱满,堆挤出水帘,蒙住了那张黑脸。小蛮子跳过沟垄,狐疑的目光在她俩之间转来转去。
   她趁我打猪草偷我的发夹,幸亏我有察觉。罗星子大声叫道。小蛮子蹲下来,右手搭在乔麦肩上,一张黑瘦脸沉下阴鸷。乔麦身体抖颤,挪了下屁股,一边淌泪一边辩解,我没偷。罗星子接着说,昨天在稻田里她老盯着我发夹看,今天就跟我来了。
   三妈在后面窜出来。你们在闹啥子……不要欺负我们星子啊。
   没有,没有。小蛮子舒了口气,朝三妈挥挥手,低声对乔麦说道,以后我给你买。说着,扶她起来,并蹲下身拍打她身上的泥土枯叶。接着,两人一起跳过沟垄,回到稻田里去了。
   回家后,罗星子忍不住嘟哝道,那个乔麦,是小蛮子拐来的。
   不要瞎说。三妈沉下脸训斥。还不算,回家吃晚饭时,又在饭桌上交代罗星子,别掺和小蛮子家事,也不要乱说,小蛮子那人手毒。
   怎么手毒法?罗星子问了三遍。小时候几乎不出门(不被三爹三妈允许),长大后一直在外读书。对小蛮子,她陌生。只晓得,小蛮子多年前与两个妹妹失踪,说是带妹妹到河北去了。今年暑假,才见到他本人——要是临面,绝认不出彼此。小蛮子还带回一个女孩子,女孩子已是他的妻子了,臣服于拳头的妻子吧。罗星子猜,三爹他们说的“手毒”,是指小蛮子教训乔麦不择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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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雪霁》直接翻译是:意思是指雨雪停止,天放晴。这是一部拐卖题材的中篇小说,小说主人公是雪霁。雪霁最初仅指被拐的乔麦,当所有波折极速流转到最后,才点明背负同样命运的被拐卖的孩子,都是“雪霁”,也包括罗星子。罗星子从乔麦的命运里,猜到自己的命运,但被亲生父母卖的可能吓到,被买家三爹三妈的畸形亲情束缚得无力挣脱。泾渭分明的真相和谎言,光影间游移的皮影,承载悲情故事的长陵岗,不愿屈服的命运,像遮挡视线的迷雾般,给读者以窒息感。梦境和现实的错位重叠,让罗星子在历经折磨后,终于萌发出“报警”二字,而看到真的走出噩梦的希望。这篇小说书写被拐人物的多舛命运,揭露拐卖带来的无尽伤害,以此警醒社会,用悲痛,薄凉的文字,撕开拐卖的丑恶内幕。小说框架紧密,文笔娴熟,主线清晰,主题突出,同时以雪霁收尾呼应,道出天下无拐的期许。具有深厚社会意义的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平淡是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20101000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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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22-01-01 00:01:48
  跨年编辑朱老师的文章,用学习的方式过元旦,感恩流年里的相遇,感谢朱老师对流年一如既往的支持!祝福新年快乐!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2-01-02 10:10:3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3 楼        文友:高原的天空        2022-01-03 13:43:26
  先点赞,后拜读
云烟深处懒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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