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我……不打……打针了，我……我……活……活够了，我……要……回……回家！”这个苍老的声音像残破的风箱一样，一年多来，一直在我耳边回旋！那位垂暮老人眼角滚落两颗大大的泪珠，时常闪着寒光，明晃晃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每每想起来都让人感觉心头发凉。
　　
　　 二
　　 那是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刺骨的寒冷早早把人们都冻回家里猫着，村子里静悄悄的，黑黝黝的，我忽然听见邻居大婶有一声没一声地喊：“来人！……”我正在洗脚，叫住弟弟问：“你听，是不是隔壁大婶在喊？”
　　 弟弟站住仔细听了一会儿，说：“好像是。咱俩去看看？”我赶紧穿上鞋，和弟弟一起推开三叔伯家的大门，走进他家的院子，一向身体硬朗的80岁婶婶正趴在床边呕吐不止，我和弟弟赶紧找车把她送到了县人民医院，经过一番紧张的检查后，婶婶住进了内一科507病房。病房内空无一人，两张病床一头靠着墙一字排开，婶婶被护士安置在靠门的1号病床上。
　　 第二天一大早，医生刚查过房，这个病房又住进来一位特别瘦弱的老人，护士站在门口，指着二号床对着进来的两位说：“就住这床吧。”老人满头白发，脸上的皱纹像核桃皮一样，年龄看上去有九十岁了，上身穿着一件厚厚的黑色棉袄，下半身是一条黑色棉裤。被一个老太太搀扶着，慢慢走进来，住到二号床上。他不知得了什么病，从进了病房后就不停地在呻吟。
　　 与老人同来的老太太有六十七八岁。个子不高，衣着朴素，非常清瘦，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神色善良温和，她脸色发暗，花白的头发下面，遮挡着两只耳朵，耳朵上戴着两个耳环，我瞅了她一眼，耳环好像掉了颜色，肯定不是纯银的。她扫了一眼病房，顺带朝我和我的婶婶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她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些盆啊、毛巾啊、喝水杯、卫生纸之类的生活用品，很麻利地摆放在床前的柜子上，让它们各就各位，动作很熟练，看样子老人家不是第一次住院了。
　　 护士麻利地给他扎针，输上吊瓶，在输液的过程中，我和这位陪床老太太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我问她：“怎么就你一个人来陪老人看病呢？家里其他人呢？”老太太笑了一下，说：“他们上班的上班，看孙子的看孙子，哪有工夫来这里。”接着又低下头替老人掖了掖被子。
　　 十一点过后，老人输完了液，身边的女人替他倒掉导尿袋里的尿，帮他盖好了被子，对我说：“我出去一下，老头子就拜托大兄弟照顾一下。”
　　 我回答：“没事，你放心去吧。”老太太说完，就离开了病房，过了好一阵，也没有回来。
　　 我的婶婶睡着了，脸上很安祥。老人还在不停地呻吟着，我忍不住走到老人床边，询问：“叔，你哪里不舒服？要我帮忙做什么吗？”老人吃力地眼皮上翻，看了我一眼，轻轻摇了摇头，接着把脸埋在被窝里，一动不动，除了呻吟，还是呻吟。
　　 我注意到，刚才老太太倒尿的动作很细心，很轻柔，那样子让我特别感动，我想起我的母亲，我母亲就是这样照顾父亲的。我猜测这女人肯定是老人的女儿，不然怎会为老人倒尿呢？想到这，我不由得替自己的婶婶掖了一下被子，摸摸婶婶满是皱纹的脸，看看她还发热吗？再抬头看看吊瓶里冒着水泡的液体……尽力让婶婶感受到我作为子侄对她的关心。
　　 临近中午时，一位年龄看上去四十七八岁的女人推开了病房的门。这个女人个子比较高，她上身穿一件蓝色貂绒大衣，咖色狐狸毛领子，衬托着女人的雍容华贵，下半身穿一条黑色呢子裙，脚上蹬着一双高筒皮靴，烫着一头大波浪卷发，显得年轻又精明，一双三角眼上眉毛倒竖着，从面相上看，这个女人不是个善茬。
　　 她手里提着一个饭盒，她进病房就快速扫了一周，想必是看到输液的老人，就目不斜视，“哒哒”地径直走到老人的床前，大声地问：“爸，你今天感觉怎么样？起来！该吃中午饭了。”老人睁开眼睛看到是她，脸转向另一边，背向她缩了缩头，没理会她。呻吟中夹杂着一声清晰的、重重的长叹，让人觉得他很是压抑和不耐烦。
　　 女人说罢，见老人不理她，就自个搬了个凳子坐在老人的床前，然后她认真把老人的头扶正，扒开老人紧闭的眼皮，老人不得不看着她，她调整笑容，强带微笑地着看着老人，然后拿起饭盒，打开，里面是满满的蛋炒饭，白生生的大米饭，黄澄澄的鸡蛋，上面零散地搭着几条翠绿的青椒丝，看上去倒也有香有味，香喷喷的，很能勾起正常人的食欲！她把饭盒捧在胸前，挖了一小勺蛋炒饭送到老人嘴边，老人顺从地张开嘴，开始咀嚼下咽。可能吃得有点急，又没有喝水，老人开始咳嗽，米粒从老人的嘴里喷了出来，眼泪也从老人的眼眶里滚到眼角，流过鱼尾纹，流到床上了。女人站起来将床头摇高，让老人头部垫高，坐直些身子。我赶紧在老人头后垫上一个枕头，女人感激地冲我点了点头，她倒了一杯水，让老人喝了一口，接着她趴在老人的耳边大声问：“爸，你的工资卡呢？你给我！我去银行把钱给你提出来。”老人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就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我把钱提出来支付住院费啊！你这老头子，脾气咋怎么拧？老是不相信人呢！”女人嘟嘟囔囔地说着，手也没闲着，翻来覆去地在老人的棉袄、棉裤兜里翻找着工资卡。
　　 这时，那位看上去六十七八岁的老太太回来了，她左手里提着一袋子水饺，右手端着一碗小米粥。她一看老人床边的年轻女人，轻轻咳嗽了两声，微笑着问：“这么长时间没见你，今天怎么有空来看你爸？”
　　 “我呀天天上班，还要接送两个孙子上幼儿园，平常哪有时间啊？”女人看了一眼老太太放在床头柜上的水饺和小米粥，一脸嫌弃。急忙摆了摆手说：“刚才我给我爸喂了蛋炒饭，你买的水饺和小米粥，只能下午让我爸吃了。”
　　 女人看着进来的老太太拿起碗，想喂老人小米粥。耐着性子问：“张姨，你看见我爸的工资卡了吗？”
　　 老太太接口就答：“我从来不管你爸工资的事情，怎么会有他的工资卡呢？”
　　 女人解释道：“我摸遍了他的棉衣、棉裤兜，都没有找到。”
　　 正在两人说话的工夫，病房的门又开了，进来的是一位近六十岁的男人，紧随身后的是一位五十七八岁的女人。这男人一米八以上的个子，身材魁梧而硕壮，两条很黑的浓眉，在宽阔的前额上向两边平射出去。那位五十七八岁的女人，身材肥胖，脖子也粗。
　　 男人一看老人床边那位四十七八岁的女人，立即火冒三丈，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了她的脸上，女人吃惊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委屈的眼泪汩汩流出。盯着打她的男人说：“好你个徐兴盛，你敢打我？”
　　 男人生气地说：“我打你怎么了？咱爸有病，你从来不管不问。怎么咱爸刚补发了半年的工资，你就来医院，显你孝顺了？”
　　 “我来怎么了？你别忘了，我可是他的亲闺女。”女人呜呜地哭着说：“咱爸有病，好像你们两口子照顾过似的？”她用手指了一下那位六十七八岁的老太太，接着说：“还不是咱爸找的这位后老伴，张姨一直在忙前忙后地伺侯。你在我面前，没有什么优势。咱爸补发的工资，咱们两家一家一半，必须平分。”
　　 “平分？门都没有！一分钱你也别想拿走！”那位五十七八岁的女人扭转着肥嘟嘟的身材，大声咆哮道：“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他爷爷的钱和你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到现在我才闹明白，那位看上去六十七八岁的老太太是老人找的后老伴，那位近六十岁的高大男人是老人的儿子，与他同来的胖女人是老人的儿媳妇，被打的这个年轻女人是老人的亲闺女。
　　 老人的闺女一把拽住老人儿媳妇的头发，气势汹汹地说：“工资卡是不是在你手里？快拿出来！”
　　 老人的儿媳妇一看人高马大的小姑子拽住了自己的头发，大声吆喝自己的男人：“你老婆受了欺负，你怎么还当起了缩头乌龟？你还是不是站着撒尿的男人？”
　　 男人铁青着脸，抓住了妹妹的胳膊，反手一拧，妹妹就跪倒在了地上，鼻子在床框上碰了一下，鲜血从她的鼻子里流出来。
　　 站在一边的老人后老伴再也看不下去了，她气得一把床头柜上的小米粥“啪”地摔在了地上，满脸怒气地说：“你们兄妹在这里吵闹，不嫌丢人吗？平常你们对老头子不管不问，老头子补发了半年工资，怎么你们一个个都跑来了？告诉你们，补发的这半年工资，你们的爸爸说了，你们谁也捞不着。”
　　 跪倒在地上的妹妹一听，立即从地上爬起来，她瞅了一眼哥哥和嫂子，三个人不约而同怒目而视起老人的后老伴来。
　　 正在这时，躺在床上的老人突然坐了起来，他拔掉了手上的针管子，大声喊着：“我……我……不打……打针了，我……我……活……活够了，我……要……回……回家！”接着摇摇晃晃地向门口走去。屋里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哐啷”一声，老人的头重重地撞在了地板上，整个人一下子倒在了病房门口。老人的后老伴、儿子、闺女、儿媳妇也顾不得吵闹了，同时跑过去，一边拉老人，一边慌忙大喊：“医生！医生！一号床病人晕倒了，快来啊！”老人躺在地上，血从他的额头上渗了出来，老人全身都在颤抖！我们几个人一看，一起搭手，合力把他抬到床上，护士赶紧进来，给老人清洗并包扎了伤口。男人重新替老人盖好被子，老人闭着眼睛，什么也不说，大颗大颗的泪不断地从他的眼角涌出来。
　　 “他这是要干嘛？”我小心地问了那男人一声。“不干嘛！俺爸活够了！”男人瞅了一眼床上的老人，轻描淡写地回答。他说话的语气就像一团棉花堵在了我的胸口，让我闷得慌。我不由得又回头瞅了一眼我的婶婶，婶婶仍然闭着眼睛，好像睡得很沉。
　　 稍许，一直默不作声的老人突然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指着自己的儿子、儿媳妇、女儿，大吼：“我……我……没有你们这样……”老人憋得喘不上气来，就在众人惊呆的工夫，老人顺过了那口气，气愤地说：“我没有你们这……这样的儿女，你们都……都给我滚！滚！滚！”
　　 之后老人的闺女、儿媳妇，一脸惊愕地站起来，互相看看，最后两人灰溜溜地走出了病房，留下老人的后老伴和老人的儿子在病房里。老人的儿子一直在唉声叹气，我想，他大概是良心发现了，觉得自己作为儿子，不孝敬老人，心里觉得理亏，他要是再走了，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婶婶住了五天医院后出的院，这位老人比婶婶晚来了一晚上，他还要在医院再住两天。
　　
　　 三
　　 婶婶出院后，我一直想弄明白：老人从床上突然坐起来扑向门口的意图。婶婶和我常提起此事，我谈到关于老人拔掉针头扑向门口的各种猜测。婶婶听罢后对我说：“都说养儿防老，这老头活了一辈子，摊上这么两个不孝顺的儿女，确实活够了。”
　　 婶婶接着说：“我猜这老头一定是个离休老干部，工资高，一月至少一万元。九十多岁的人了，一身的病痛，早就活够了，死又死不了……”婶婶又絮叨着说：”老头补发的半年工资，少说也有五六万元。儿女平常不孝顺，不照顾，一听老头补发了工资，都跑到医院照顾，显他们孝顺，意图争夺补发的工资。天下哪有这么不要脸的儿女？只怕老头回家后，儿女再因争夺这半年补发的工资，吵闹起来，说不定气得老人两眼一闭，两腿一蹬，真的告别了这人世。”
　　 婶婶的话不无道理，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不过，我想：老人去世，对老人也许是个解脱，他从此到了天堂，没有任何病痛，没有儿女之间的争吵和争夺，平平安安，多么幸福。但愿老人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