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姥娘家度过的，童年的冬天没有暖气，也没有烧蜂窝煤的火炉。但是，我依然感觉童年的冬天是不冷的，令人难忘的。那一把柴火，温暖了我整个童年的记忆。
　　 贫瘠的鲁西平原，地下没有煤，若要用煤取暖，只能买。那时的村里人温饱尚且勉强，没有闲钱奢侈地享受，有谁舍得买一车煤放家里烧一冬天呢？取暖的设备是大火炕，来源则是做三顿饭的柴火燃烧时散发的热量，这热量缓缓地经过与灶坑相连的曲折通道，熏蒸着土炕上面铺的黄白色的芦苇席，和一天都舒展得平平整整的厚厚的被褥。
　　 通常情况下，村里人每到小年才会登高扫房，兴兴冲冲地迎接新春的到来，扫那些结得层层叠叠、高高飘荡的蛛网。被柴烟熏黑的木格子窗棱子上的纸，每年都要更换。窗棱子上糊着一层平展展的白粉帘纸，手巧的姥娘还会在窗子四角，贴上几个红纸铰成的红通通的花朵；红是红，白是白，很好看。时间久了呢，白纸变得发黄，红纸花也被蒙上一层薄灰。扫房时，竹叶子做的大扫帚在厚厚的土墙上、窗纸上划了一道道的，像是即兴描摹了一幅大写意的画，深深浅浅。
　　 我知道，那层薄灰啊，有部分是因为冬天的早晨，姥娘都要在地上燃起一把豆秸后落下的灰，毕毕剥剥的秸秆，冒出熊熊的火苗，细碎的豆荚蜷曲着变黑，犹散发出隐隐的豆香。姥娘眯着眼，把我的花棉裤花棉袄架在一尺高的上空，烤着，等柴火变暗灰，姥娘快步抱着我的小棉衣塞在我压风被下，亲昵地呼唤，妮儿，快起来穿衣裳，吃饭哩！
　　 我惺忪着睡眼，呼吸着饭熟的香气，熟豆秸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我睡意全无，穿上暖和的棉袄棉裤，暖意如水从头淌到脚，我喜欢这暖和的冬天，喜欢散发着天然香气的棉衣。
　　 我们家那时没有餐桌，我们就围在抹得干干净净的灶台上吃饭。灶坑里停了火，姥爷常会从停火的灶坑里变戏法似的，变出一块烤得外皮酥黄、冒出香气的地瓜，或是一小把黑黄相间的熟花生。我惊喜不已，大口地吃起来，有时也会让姥娘姥爷咬口儿，但大多时候他们不吃，或是呵呵地笑着，很夸张地张大口做动作逗我玩儿，他们总说不愿吃。奇怪啊，多好吃的地瓜啊，多好吃的花生果啊，他们竟不喜欢吃。
　　 姥娘家喂了十多只母鸡，几只鸭和几只鹅，除了把鸡蛋攒着赶集卖了换钱买日常用品外；大鸭蛋大鹅蛋全用大粒的咸盐化水腌起来，因此在姥娘家时，早晨往往吃鹅蛋、鸭蛋。这腌蛋的黄啊，特别香，腌得恰到好处，油汪汪、红通通、香喷喷的。我敢说，姥娘腌的咸鸭蛋和咸鹅蛋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我最喜欢吃的还是蛋黄，那白白的蛋清腌后很咸，蛋黄不咸，因此，我在姥娘家是吃蛋黄，而慈祥的姥娘姥爷就吃我剩下的蛋白了，咸的厉害，我反正吃不下去，而姥娘姥爷从不批评我挑吃，总是微笑着就着米面饼子咽下去。成年以后，我偶尔买腌蛋吃时，总想起姥娘姥爷那慈祥的笑容，想起他俩毫不迟疑地，甚至带着几分欣喜地，把好吃的蛋黄放到我的碗里；此时的我品味着腌蛋白，嘴里的咸涩会冲到心里，再冲到眼眶里，感觉酸酸的。
　　 不知全国其他地方有没有二月初二炒豆粒的习俗，反正我姥娘村上每逢“二月二”，家家都炒黄灿灿的黄豆粒，放在嘴里嚼，脆香。二月二前一晚上，姥娘就要把挑的没虫没土坷垃的豆粒儿，用干净的水泡发，泡得胖胖的。二月二那天，把筛得干净的沙土和这些豆粒儿一同放入大铁锅内炒。开始沙土附着在豆粒儿上，那也没关系，等锅内的温度渐渐升高豆香渐渐弥漫在空中时，沙土和黄豆粒儿就分开了，土是土，豆是豆。而且，大火烧，豆子也不糊不变黑，沙土真是神奇的东西啊。
　　 我的棉衣永远是暖暖的，姥娘冬天为了给我烤棉袄棉裤，种了三分地的黄豆秸也舍不得当引柴和派其他用场。全为我在一个一个的，冬天清冷的早晨，烤棉衣裳了。
　　 那一把柴火，温暖了我整个童年的时光，那是我在贫穷的小村里最快乐幸福的记忆。
　　
　　 2021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