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前两天，我才接到县城学校的聘用通知。在学校周围的水泥森林里几个轮回搜寻下来，租定了学校后面一栋老房子一楼的一个套间，由于前后楼的遮挡，房子暗无天日，白天都必须亮灯。
　　 槿姑比我先一年进城，她租住在我租屋的楼下，那屋原本是房主们用来堆杂物、藕煤的，矮小、封闭、潮湿，好在槿姑有操持，收拾得干净整齐。
　　 租屋电线老化，一到做饭时间，就会出现短路、跳闸现象，房东要求我烧蜂窝煤。我早出晚归，疏于添煤，煤炉子总是熄的，家里又没有准备劈柴和木炭，只好去麻烦人。房东住在我对面，自然想到去他家换火，第一次还好，房东没说什么，把炉子里燃得旺旺的煤球夹给了我，第二次正碰上他在炒菜，见我又要换煤，半开玩笑半挖苦说：“你这个老师，连个煤火都不会生，恐怕教书也是个茄花色。”
　　 茄花色，不红不紫，散散漫漫。我听着很不入耳，拉了脸往回走。
　　 脾气耍了，可煤炉子还是熄的，我只好去楼下。槿姑正打开门在炒菜，见我用铁夹夹着个新煤球，知道我要换火，忙把菜锅端开，让我把那个熊熊亮着的煤球夹走。我要她先把菜炒完，她说：“你们当老师的赶时间，我们早点慢点不要紧。”
　　 听槿姑这么说，我心里像她家的煤炉子一样暖烘烘的，忙把新煤球放在炉子边，夹起烧得正旺的煤球。槿姑说：“来夹就是了，还担个煤球干什么？”
　　 “担个煤球”？我不由旋转身又看了看槿姑，这个“担”字是我们青溪人说话的特色，什么事都不用“拿”，而用“担”。衣服破了，母亲会说“担个针来补一下”，吃完饭，父亲会说“帮我担杯茶来”，期末了，老师会说“没交书钱的同学明天要把书钱担来”……
　　 槿姑果然是比我更山里的瓜麓山人，她男人中风后瘫痪在床，看遍乡村的医生后，听了一个亲戚的建议，来县城里进行按摩治疗，一年下来，男人能趿拉着拖鞋打着拐杖在煤屋门口走几步了。男人说要回去，自己家有一栋木房子，旁边还有一个菜园，住着舒心。槿姑不甘心，男人曾经是瓜麓山最标致的后生，最强壮的劳动力呢。槿姑在市管所找了一份保洁工作，还捡些废品，维持着生活和医疗费用。我说她辛苦，她说扫个街道没什么累的，只是刚打扫干净，又被人弄脏，心里难受。虽然在乡里一年到头还没赚城里一个月的钱，但如果不是为了给男人治病，还是喜欢在乡里种地，在土地上发的心思都能显现，把土坷垃捏碎了，肥施足了，草除干净了，苗自然长得好，瓜果自然结得多。
　　 我安慰槿姑，你把街道扫干净了，给大家一个好的生活环境，也是大功劳呢。等你爱人的病好了，就可以回去种地了。槿姑听着也高兴起来。
　　 一年后，我买了房子搬走了，每天在自己固定的轨道上忙来忙去，再没有去那老房子看过槿姑。
　　 有天放学后，我坐公交车回去，当车行到正街上一个停靠点的时候，在嘈杂的人群里，传来了槿姑的大嗓门，我忙探出头往外找寻，发现槿姑穿着橘红色马夹，在与一个散发传单的女子吵闹。传单女竟然推了槿姑一把，槿姑一个趔趄，没有稳住，摔倒在台阶上。我忙着往车门口挤，想去看看槿姑，谁知公交车已启动，快速往前开去。
　　 不知槿姑摔伤了没有？不知她男人的病好些了没有？我寻思着哪天有时间一定去看看她。
　　 时至六月，考试一场接着一场来临，教室必须腾出来做考室，学生们开始清理课桌，把有用的书籍搬往寝室、教师办公室。附近几个捡废品的老人兴奋地跑上跑下，把一袋一袋废纸往校外拖。
　　 一阵叫骂声从喷泉那边传来，我忙走出办公室，往人围着的地方走去。
　　 “你疯了？你拉住我的袋子干什么？”那个经常在校园捡废品的黎婆婆死劲抓住纤维袋，与拉住她的老妇人推搡起来。
　　 我走近一看，见拉住黎婆婆的老妇人竟然是槿姑，槿姑也认出了我，忙求助似的对我说：“我看见她从办公室‘担’了一捆整齐的书，把学生有用的书做废品卖，真是没良心。”
　　 我忙和几个学生打开了黎婆婆的袋子，发现里面真有不少是学生正在使用的课本和工具书。我很气愤，把黎婆婆带到了学校保安室，要求保安以后不要让她随便进入校园。当我从保安室回来寻槿姑时，她已经走了。
　　 校园的桂花像约齐了一样开在绿叶间，香气丝丝缕缕飘出，新的学期又开始了。我把办公室的旧书旧作业本，新书的包装纸，都用纤维绳子捆好堆在书桌下，盼着槿姑来。
　　 可槿姑一直没来。我提了废纸去老房子看槿姑。煤屋门锁着，我从不大的窗口望进去，里面放着杂物和一辆摩托车。在我张望犹疑的时候，房东摇着蒲扇从楼上走了下来。
　　 “您这煤屋不出租了？”
　　 “我们这片棚户区马上就要改造了。”房东高兴地说。
　　 “槿姑呢？”
　　 “他们回去了，她男人比以前好多了。省里有个医疗扶贫队在他们那里办了一个康复中心，可以免费医疗……”
　　 我真替槿姑高兴，她终于可以住在自己宽敞透亮的木屋，可以在木屋旁的菜园里种瓜种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