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灰灰记忆 (散文)
一
我不喜欢宠物。女儿小时候对此很有意见,多次谴责我没有爱心和同情心。她试图让我了解小动物的可爱之处,可我始终油盐不进,一直不允许她养带毛的小动物。
其实,不是我冷漠,而是我无法接受与心爱的动物生死离别时的那种残酷。在我心底,埋藏着一个痛点,一道疤痕,我希望永远把它封存,更不想让这个疼痛延续下去。
宠物不是永远的“宠物”,而是家庭的一员,那种情感有时甚至会超越亲情,成为一种无法割舍的情愫——生命之间无法言喻却又灵犀相通的情结。
二
小时候,我是养过一条狗的,那是一条灰色的母土狗,我给她取名“灰灰”。
我有记忆时,灰灰就生活在我家了。母亲说过:“灰灰和你一样大,在你满月时,你二姑送到咱们家的。”所以,准确地说,灰灰不是宠物,而是我家的一个成员,甚至比我还有“资历”呢。
别看灰灰是一条土狗,长得足够漂亮,五官很标致,骨骼结构精巧,灰色的毛发,均匀而富有光泽。尤其那双清澈的眼眸,始终温润柔顺,充满爱意。她伴随我长大,白天陪我到处跑,小脑袋总是在我脚后跟摇晃着,仿佛给我当保镖;晚上我上床睡觉,她就一直趴在我枕边的地上打盹。我一动弹,她那对圆眼睛睁开了,专心地盯着我;我一下床穿鞋,她就起身,摇着欢快的尾巴,机灵而活泼地在我身边转来兜去,随时准备跟我出发。
那时候在村里,我前边走,灰灰在后边跟着,有时我绕着行道树走,有时我在沟渠上跳来跳去。灰灰不紧不慢地跟在后边,“呵哧呵哧”地吐着舌头,看着我疯。有时,灰灰来了兴致,也陪着我疯,前后奔跑跳跃……
灰灰不挑食,我吃什么,就给她吃什么。那时候,普遍缺粮食,家里整天变着花样吃红薯,不是蒸红薯,就是煮红薯,不是放盐的,就是不放盐的,不管我碗里是啥红薯,我都给灰灰分一半,我吃一半。每次,灰灰把我给她分的一半吃完,眼睛就滴溜溜地看着我,我懂得她的心思,就再给她分一点,她快活地再吃下去。就这样,每顿饭都在我和灰灰的分食、抢食中,愉快地结束。
一个星期六下午,父亲带着一个鼓鼓的背包兴匆匆地回来了,进门解下背包,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塑料包。里面是扣着的两个碗。父亲揭开碗说:“我们食堂专门调剂了一批大米,今天做第一顿,我想到你们也很久没见过白米饭了,就打了就给你们带回来了。”
我分明嗅到揭开的碗里飘出来的米饭和菜香味儿,馋得我直咽口水,眼巴巴盯着那个碗,灰灰也在我身边不停地抽鼻子。奶奶吩咐说:“等他们都回来了,再一起吃吧。”
父亲看我一眼,拿过我的小碗,一边给我分了些饭和菜,一边说:“燕子先吃吧,他们回来了再吃。”
我看着碗里不多的米饭和炒莲菜,又看看灰灰薄薄的舌头不停地添着嘴巴,黑眼睛里闪着渴望的目光,我端起小碗,又给灰灰的碗里分了一小半。
奶奶一脸心疼地埋怨:“看你,把狗养得跟人一样金贵!”
父亲没说话。我分明看见父亲眼里含了泪水,他擦了一把眼睛,故意躲进另一间房去了。我和灰灰一起吃起来,一粒米也没掉地下,最后,灰灰还把她的碗添得干干净净。
三
灰灰调皮,玩心很重。在祖屋居住时,灰灰玩得天马行空。
没事她就在竹林里疯跑,撒着欢儿穿来跃去。有时,还会多管闲事,看见竹林里有老鼠,就是一阵追逐,吓得小老鼠不敢露头了,她才得胜似的跑回来。回到我跟前,绕着我欢快地来来回回摇尾巴,“呵哧呵哧”地喘着,有点邀功的样子。我就摸一摸她的毛发,她温驯地坐下,又像个小姑娘似的文静温婉,优雅地目视远方。偶尔站起来,浑身的毛发就立起来,猛抖几下,呼呼带着风声,又有些像威风凛凛的将军。
灰灰找我撒娇完了,还是要到竹林外边的河岸上疯跑一圈回来,再在我面前撒娇一次。来来往往,没完没了。有时我正在写作业,没来得及理她,她就不高兴了,不依不饶地啃着我的手,直到我放开作业本,伸手捋一把她的毛发,这才善罢甘休。
有时,灰灰带了一身的苍耳子球回来,脸上也粘满了苍耳子球,眼睛黑溜溜的,样子特别滑稽。她跑回来就往我跟前凑,吓得我立即跳起来,离她远远的。我怕苍耳子球,那东西粘在身上,得撕半天。
四
后来,我家离开祖屋搬到楼上,奶奶说:“不带灰灰了吧,楼上就那么几间房,带了灰灰,安顿在哪里?把灰灰留在祖屋,咱们给她留下些吃食和水,星期天回来,再给她换。”
我听了立刻就紧张起来,怕父亲留下灰灰,赶紧蹲下把灰灰搂在怀里,吓唬父亲说:“不带灰灰,那我留下来陪灰灰。”
父亲对奶奶说:“妈,灰灰陪着燕子一起长大,彼此依赖惯了,灰灰也养成了良好的卫生习惯。不行的话,楼下还有煤棚嘛。妈,就带上灰灰吧。”
我家姊妹兄弟稀少,灰灰就像姐姐一样伴我成长。北边楼里的徐家姊妹众多,有三姊妹,两个哥。那女孩中的老二,老三,几乎和我同龄,尤其徐三丫蛮横无理,总是惹事生非,欺负同龄小孩。
大约九岁那年初夏,经过大转弯那一片豌豆地的路,豌豆秧正在开紫色的花,像一只只紫色的蝴蝶飞在绿叶间,看着灵动又美丽。
我们刚换上衬衣之类的单衣服,我轻松快活地经公路去上学,灰灰跟着我快速地走着。忽然,有人从后边故意撞了我一下,我就跌进豌豆篷笼里了,爬起来转过头一看,徐三丫急匆匆地过去了。她穿着黑红格子上衣,黑色裤子,扎着一个马尾巴头,摇摇摆摆的,看着就气人。我爬起来几步跑上去,一把揪住徐三丫的马尾巴辫子,把她摔倒在旁边的菠菜地里。徐三丫性子也烈,转身就一把抓住我的马尾巴头发,我们扭在一起,谁也不松手。
这时,身边响起了“哼,哼——”的声音,接着就听到徐三丫大喊:“妈呀,什么玩意咬我?”
我转眼看到,灰灰正一口咬在徐三丫的小腿肚子上,隔着裤子咬的,徐老三就骂:“死狗,和你主子一样讨厌!”一脚就踢向灰灰。灰灰又一口咬在徐三丫的脚后跟上,下了死口的那种,灰灰的眼睛瞪圆,仿佛冒出仇恨的火花。徐三丫惊叫:“妈呀!我的脚后跟!”徐二丫赶了过来,灰灰撒开了口。
她们逃走以后,我看灰灰俨然英雄一样,昂着头,张着嘴,嘴里“呵哧呵哧”喘着,眼睛却看着我,好像在问我刚才她表现怎么样,我拍拍她的头,她就得意地又随我去学校了。到学校门口,我拍拍灰灰的头说:“灰灰,你自己回家去,我要上学去了。乖,顺着公路边走,听话。”灰灰闻言,撒开四条腿,沿着公路边的人行道,在行道树丛的掩映中,向回家的方向跑去。
下午我回到家,徐三丫她妈坐在我家客厅里,正和母亲说话。父亲回来了,并没有责怪我,他对三丫妈说:“你这样,回去带上你家三姑娘在路边等着,一会儿我带你们去厂医院,给她打疫苗,看咬伤。”
三丫妈走后,父亲平静地对我说:“小孩子打架,一定要弄清是非曲直。不惹事,但也不能怕事。”
父亲带徐三丫看病。回来时,专门在肉店买了一副猪大肠,卤好了炒菜给我们吃,还特意切了几节奖励灰灰。父亲爱怜地捋着灰灰的毛发,对我说:“看,我家燕子得了灰灰的济不是?没个哥哥帮你,你性子又烈,遇到徐家姊妹这样欺负人的主,还真怕你吃亏。”
我对灰灰充满感激,亲昵地抱过灰灰,和她头挨头,一把一把从头捋着毛发,灰灰赶紧后腿弯曲,坐下来,让我顺利地抚摩。
之后,我依然带着灰灰走过池塘边,看那满塘的水葫芦,绿油油地铺在塘里,偶尔有鱼和泥鳅在水里吐泡泡……徐家二丫、三丫远远地看着我,再不敢靠近了。
五
灰灰通人气,还会认亲属呢。即使她从来没见过的亲属,也从不下口去咬。
在我家没搬到父亲单位之前,家里来第一次上门的亲属,灰灰见了,不知道她怎么嗅出“亲属气味”的,只“呵哧呵哧”地吓唬,从不咬人。两个从未谋面的大姑家的儿媳妇,第一次到我家,一进院门,灰灰跑过去,好像闻出了“亲属气味”,就“汪汪”地叫,并不上前。吓得她俩挨着墙站着,不敢动。我妈赶紧出来,一喊:“灰灰,这是亲戚,一边玩去!”灰灰就摇摇着尾巴,颠颠地跑一边了。
那年夏天,三爸家的金玲姐金凤姐和金枝姐,还有有宽哥一起回来了,我们除了做暑假作业,最大的乐趣就是回祖屋,捉迷藏,在竹林疯跑。
记得那是金枝姐第一次回汉中,她已经十三四岁了,金玲姐是第四次回来了。灰灰生气地看着他们旁若无人地四处走动,就咧着嘴巴警告他们:“警告你们:别乱来,我已经生气了。”
金枝姐一脸新奇地笑着对父亲说:“四叔,灰灰可喜欢我了!你看,你看,灰灰在看着我笑呢。”说着,还一脸懵懂地用手指头指着灰灰,边说边激动地跳跃着。
灰灰明显是“哼——哼——”地警告她,她偏说灰灰在看着她笑。灰灰看着金枝姐的食指指着她,本来心里就不爽,手指离灰灰的嘴近在咫尺,金枝姐还那么嚣张地跳跃着,灰灰终于忍无可忍,咬了金枝姐的食指一口。其实,灰灰并没有伤害金枝姐的意思,只是在警告她而已,也是一种亲近的表现。之后,灰灰也知道自己惹了祸,灰溜溜地跑到我的身边,抬头怯怯地看着我,一副委屈的样子。
金枝姐大惊失色地失声痛哭:“妈呀,四叔,灰灰咬我了!”
父亲笑着,逗金枝姐说:“你不是说灰灰喜欢你吗?”
自从那年暑假被咬了后,金枝姐再也没回过汉中。直到她出嫁时,父亲去宝鸡参加她的婚礼,她还在念叨:“四叔家的狗,真厉害!真咬人……我现在还怕狗呢!”
六
我上五年级那年,在车队的池塘那边,东区几个从山上打兔子回来的年轻人,正窝着一肚子无所收获的火,陡然看到一条狗跑过去,以为是无主的流浪狗,一枪就给撂倒了。那条狗扑腾几下腿,痛苦地呜咽片刻,最后一动不动了。
我随父亲赶到时,灰灰全身已经僵硬了,眼睛也没有完全闭严,露出一线窄窄的目光,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我的眼泪哗哗地冲下来,像村边那条小渠水,止不住地流淌。我颤抖着去抚摸灰灰,不停地捋着她身上的毛发。灰灰再不会回应我,也不会“嗯哼”地和我亲昵。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我心里的悲伤,就像失去朝夕相伴的姐妹一样,万念俱灰。
父亲帮我在祖屋的竹林里寻了一块空地,挖了一个坑,放下一个装解放鞋的大纸箱,灰灰就躺在纸箱里。灰灰熟悉这地方,之前,她就喜欢在这里跑跳玩耍,这里到处都有她的足迹。要掩埋时,我失声痛哭,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嘀嗒而下。我给灰灰修了一个坟包,并用锨不停地培土……
父亲找来一个木桩砸进土里,立在坟包旁边。他说:“燕子,爸爸知道你和灰灰的感情,灰灰确实是你的好朋友,好玩伴,我给灰灰的住处做了记号,以后你回祖屋,就可以随时来看她了。”
我和灰灰的一世相遇,就戛然停止在那个夏天。
灰灰走了,我也好久郁郁不欢,性情内向了许多。自此,父亲不许再养狗,他对母亲说:“家里以后就别养动物了。养得起,伤不起。”那几个打死灰灰的子弟家长,找父亲好话说尽,要赔我一条白色的京巴,被父亲拒绝了。
自此,我一生不再养狗。
您说出了我只会意会,却总结不出来的心理。o(* ̄︶ ̄*)o
灰灰真的太可爱了,她陪伴我的童年岁月,多姿多彩,顺心如意!我一生感念她。您辛苦了,敬茶!╰(*´︶`*)╯
好文贺精,遥握问安!
祝您愉快过春节!o(* ̄︶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