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无言的爱(散文)
一
17岁,如花绽放的年龄,我来到一个闭塞的小屯子插队落户。不到半年,就由一个城里天真烂漫的女孩子变成一个贫困农村的社员。我头戴蓝色的方头巾,身穿粗布衣,黄胶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父亲是一个中型企业的工程师,在那场运动中被打成了“反动技术权威”,被戴高帽子游街,站板凳,手背过去成飞机式,住牛棚,掏厕所……父亲不堪遭受非人折磨,含冤上吊自杀。母亲伤心欲绝,犯了心脏病撒手人寰,扔下我和弟弟。年幼的弟弟寄养在姑姑家。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疼爱我的人了。我从一个父母掌心的宝贝女儿,变成了受批判的“狗崽子。”在屯子,我蜗居在生产队马号旁边的小土屋里。小土屋用泥堆的,秫秸房薄,冬天四处漏风,冻得我的脸上一层又一层冻疮,又疼又痒,忍不住挠破了,结了痂,特别难看。每天我和社员们一起出工,收工,像个木偶一样,麻木的脸上失去了表情。
最可怕的是田间休息的时候,革命群众围坐一圈儿,开始对我进行批判。这时,我站在圈子中间,低着头,衣服不敢穿整洁的,几天不洗,被革命群众剃了阴阳头(一半有头发,一半没头发)。我愿意在太阳底下晒黑,因为我的皮肤是白的,我要晒黑它,要把自己变得和社员一样。那时候,我一个女孩子的青春不再明艳。
我在城里长大,父母很娇惯,身子骨又弱,有些农活儿别说是干,听都没听过,见都没见过。到农村不久,就干拔花生的活儿,干一阵子,我挺不住了,手磨出了血泡,腰酸背痛,头昏眼花,不一会儿,被社员们远远落在后面。又累又急,手脚不听使唤。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只孤雁。
这时,我远远看见地那头有一个人在帮我。看到有人帮忙,我看到了希望,浑身有了劲头。不一会儿,那人来到我的面前,不停地用手比划着,哦,是个哑巴!哑巴比划着,我看出来了,他意思是不让我着急,他会帮我的。这时,我心头一热,眼泪不争气地一滴一滴落下来。
二
哑巴一个人住着3间土房,父母早已过世,哥嫂分家另过。他长到22岁了,还没娶上媳妇,孤身一人过日子。
哑巴见不得眼泪,看见我哭了,连忙用手比划,急得“哇哇”直叫。
打那天起,哑巴好像下定决心要帮助我。天一擦黑,他就早早来到马号,一边帮饲养员吴大爷喂马,一边坐在炕上,一袋接一袋抽叶子烟,直到下半夜才走。
哑巴心灵手巧,我使用的农具,都是从供销社买的,没有开刃,不好用。哑巴看到后,就主动给我磨镰刀,铁锹,镐头,掐刀,锄头……磨得又亮又快,磨好后,悄悄放到我的房门口。
冬天学大寨,挖梯田,台田,我身小力薄,挖不动,他就和队长比划着,主动要求和我一组。哑巴身强力壮,有的是力气,他不让我挖,把我分的任务全包了,只要我简单地撮撮土。休息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兜炒苞米粒儿给我吃。那苞米粒儿又糊又香,我知道,这是哑巴特地给我炒的。看着我吃,他满足地搓搓手笑了,样子憨憨的。
这时,我才认真地端详他,四方大脸,浓眉大眼,高高大大,一脸正气,挺耐看,可惜,他是个哑巴。他站起来干活了,我也拿起铁锹要干活儿,他冲我摆摆手,用手指着地,意思是让我再歇一会儿。此时,我感到丝丝温暖,是寒冷冬天中午太阳那样温暖。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久,由于政策关系,革命群众停止了对我的批斗,我的世界开始平静下来。晚上,我可以就着煤油灯看书,写写日记。漏风的小屋哑巴用黄泥巴和稻草给抹严实了。没有粮食,哑巴送来了白高粱米,苞米茬子;没有菜,哑巴送来了白菜,萝卜,土豆和自己磨的小豆腐……夏天,生产队安排哑巴看瓜园,每当生产队分瓜时,他都把又香又甜的瓜拿给我。哑巴干这些事情的时候,都是悄悄地放在我的房门口,从来不进屋。有了哑巴的关照,我不惧怕生活的苦,夜的黑。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3年。哑巴对我好,队里的社员们看得真切,我心里也明白,可压根儿就没想要嫁给他。话又说回来,我虽然是城里的女孩子,长得好看,可我是“狗崽子”,又有谁会娶我呢?都离我远远的。
一次,饲养员吴大爷老伴儿送饭,顺便到我的小屋坐坐,大妈想做好事儿,拉着我的手说:“闺女,做哑巴的媳妇儿吧,他心眼儿好使,往后也有个疼你的人……”
哑巴知道后,拼死劲儿摇头,说啥也不点头。我也没人商量,自己思谋了几天,我虽然心高,可谁愿意娶一个“狗崽子”呢,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吴大爷老两口子又做通了哑巴的工作,在他们的张罗下,我和哑巴成了亲。
以后的日子,开始在无声的世界里在柴米油盐一屋子烟熏火燎中铺开来。家务活儿哑巴不让我沾手。在舒心的日子里,我渐渐白嫩起来,脸上也少有岁月的痕迹。因为有他的呵护。
黄昏里,我有时眺望远方,这就是幸福吧,我想。
如果生活没有变故,日子会永远这么波澜不惊地过下去。可是,几年后的知青大返城,最后连结婚的都拉大网回城了。我在动摇,我在犹豫,最终,我免不了世俗,扔下哑巴和儿子,回到了省城。因为,我的骨子里还有深深的恋城情结。
我只身去了省城,在一个工厂上班。住独身宿舍,我又成了一个自由自在的城里人。这些,都是我在梦里盼了多少次的生活啊!是我骨子里所要的生活。现在,这些都来了,有人见我年轻漂亮,要给我介绍对象,有干部,有军官。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有时却空落落的,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哦,我知道,是少了他的呼吸,少了他的身影,究竟有些落寞。一个月,两个月,好不容易熬过了冬天,我要发疯了,我再也熬不下去了,我要回家,回到他的身边。
三
我回家的时候,哑巴并不知道,但他和4岁的儿子早早等在屯子路口。下了火车上汽车,我又走了10多里乡路,刚一进屯子,就看到他高高的身影和儿子瘦瘦的身影在黄昏里影影绰绰。或许是痴情吧,自从我走后,每天黄昏,他都领着儿子守在屯子路口,翘首盼望我能归来。
我大喊一声,儿子飞快跑来,我热烈地抱住儿子,用眼睛看他。他还像往常一样,憨憨地,但眼睛里却溢满泪水。他接过我手里的大包小包,让我空着手领着儿子走在前面。
到了,到家了,看着3间土房,我感到格外温馨。这时,他把我按在凳子上,倒来开水。这时,儿子拿来一个罐头瓶子,里面装着苞米粒儿。儿子说:“妈妈,你走了,爸爸每天往里装苞米粒儿!”为啥啊?我瞅着他,只见他把罐头瓶子里的苞米粒儿倒在炕上,一粒一粒地数,他用手比划着:“99粒儿!”
99颗苞米粒儿,99种思念!他不语,苞米粒儿不语,但我心里明白,“我爱你!”是他用真情凝结的无声语言。99颗苞米粒儿,是我今生的珍藏,我每天都要看一看,闻一闻,别样滋味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