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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山河】虫眼(散文)


作者:以闲为正 布衣,367.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289发表时间:2022-01-20 06:53:25

【山河】虫眼(散文)
   一
   “烂了,烂了,整个西条坪那片地全烂了!”
   我的堂弟保奎蹲在凳子上,右臂扬起,一抡一抡地,正在向我演讲。
   “你也不想想,多少年了,追了多少化肥?打了多少农药?喷了多少除草剂?那片地全都腐烂了!必须推土机推过一尺,全推进沟里,才能见新土。”
   我这堂弟是个热闹人,说话爱夸张,极尽渲染,他到了哪里,哪里红火,我们都爱听他抡侃。
   我笑着听着,顺便逗他一句:“我说没那么严重吧?”经我这么一杠,他就更来劲了。
   “你还不信?咱俩打个赌,咱取了西条坪的土让检验部门检验一下,看我说得对不对?你还准备栽红薯?那土里的虫都快百毒不侵了,咱就等着看,看是虫吃得多,还是你吃得多?”
   这是大前年的事了,我准备在村里西条坪栽些红薯。
  
   二
   我爱吃红薯,但是一整年里也吃不了几口。一般市场或大一点的超市倒是有卖红薯,我却懒得看一眼。因为打小吃着一种极致的好红薯,现在面对这种只算充饥食材的红薯,自然是瞧不上了,不吃也罢。
   我所谓极致的好红薯就是家乡所谓的红红薯,这种称谓有些奇怪,红薯之称前面还要再加一红字。以家乡人的道理,现在再加这一红字,是为了区别于家乡原有的老品种,比之这红红薯,他们便称其为白红薯。
   大前年天旱,家乡的红红薯产得少,一斤直卖到八元。且不说它贵贱,就买那么几颗,也不解馋瘾呀!我就想,咱在村里有地,何必呢?何不自力更生,自给自足呢。
   叫西条坪的这片地在村西头,就在村边,是村里的头等地。分地的时候,这片地是按自留地分的,我们家分得半亩。多年前父母还在村里时,父亲在这半亩地里栽了十一棵花椒树,栽接了七八棵荡山梨树。多年间我们出门在外,就放荒了这块地,任荒草弥漫,疯生疯长。至于陷在荒草里的花椒树梨树,既无人管理,就任它们自生自灭了。每年到了深秋,父母也会回去,主要是摘花椒。那几棵荡山梨,就看天年虫情了,虫吃病侵之后,剩多少是多少吧。
   不管收获多少吧,总是父亲的一番心血,村里有这几棵树牵着,父母也有个念想。
   三年前,父亲过世了。之后这几棵树怎么办?泉下的父亲肯定不舍吧。这块地就在村边,就在村人眼前,任它们就这样死灭掉,村人也会说道我们吧,这会让父亲不安的。
   给父亲上坟时,我在心里告诉父亲,说:“您老放心吧,我会接手这块地,看护这几棵树的。现在正好,我也想栽红薯。”
   说干就干,去年春上,我将这地里的荒草砍掉,烧掉,在树间宽余点的地方开出两三块地。这片地本只半亩,又栽了树,我所谓开地,不过是见缝插针罢了。好在有的地方梨树枯死了,将这枯树挖掉,还能稍宽展些,栽些红薯是够了。接下来,我再央人给花椒树梨树剪了枝。
   庆幸的是,眼下这地几年可不用施肥。现在的农村,已经没有牛马驴骡这些牲畜了,便少有农家肥了。村人务作果类,种一点庄稼,基本全用化肥。我是坚定的无公害食品主义者,化肥我是坚决不用的。好在这片地放荒多年了,荒草生灭腐烂,早养肥了,多的是有机肥。
  
   三
   只是堂弟既那样说,我该怎样防虫呢?
   70年代,村人家家户户都在自己的自留地里栽很多红薯,将红薯当一半口粮。那时候地里也有虫,但损害微乎其微,人们几乎不在意。顶多,有勤快的人在地里撒些草木灰,就算防虫了。
   但是现在不同了,就像我堂弟所说,地腐烂了,虫皮实了,必须用农药了。我说了,我是坚定的无公害食品主义者,现在真到了事头上,我也要施用农药吗?这让我很是纠结。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在地烂虫皮的现实面前,我得妥协了,我坚定不了了。
   我了解到,村里的果农每年要给苹果打八次药,给梨打六次药。怎么会这样呢?上世纪里,我们村是有名的金梨乡,村里几片梨园由几个老龄劳力管理。他们既不施化肥,也不打农药,纯粹是粗放式管理。这中间,也因这几个老龄劳力精力不济来不了,顾不过来。顶多,整个一冬里,他们瞅见有起了虫疙瘩的梨枝,搭了梯子剪下来,放火烧了。就是这样,病虫也不是问题,就像没这回事。
   国家现在禁用一零五九之类的剧毒农药,只允许施用轻毒微毒农药。即使这样,经果农们七八次的反复施打,其结果会怎样呢?我没有询过检验部门的专业说法,不管怎样,总是让我心悬。
   我曾就此事问过我的一位堂哥,我说:“你就不能不打药吗?”
   堂哥怔了一下说,好:“兄弟哩,不打药,二哥这一年就没收成了。”这就是现实,我还能说什么呢!
   到了五月,我去买红薯苗。卖主自己也栽红薯,我便向他请教怎样防虫?
   他说:“三九一一很管用,我可以帮你弄到。”
   听他这样说,我心里一紧,就像被烙铁烫了一下。我遂应付说我自己想办法,就赶紧离开了。
   三九一一即属剧毒农药,后来我也听说了,那些大规模栽种红薯的合作社都用三九一一。这就是现实啊!我不敢多想,我能管了人家的事情吗?我还是管我自己的事情吧!
   我怎么办呢?我走进了农资门市。商家向我推荐了一种药,说大家都在用,效果很好,属微毒型的,是专用于红薯防虫的。像这种事情,咱也不懂呀,就只能听人家说,便买了两包。
   这药是一种紫红色的小颗粒,商家说抓一把吃了也没事,这让我想起关于卖老鼠药的段子。我只能笑笑,至于这药顶不顶事,现在就管不了了。这种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在走形式,像在应付责任。
   回到村里,我便将药撒在地里,学着人家起了垄,铺了膜,将所买的四百棵红薯栽上。知道我这种栽法后,我那堂哥便笑我,说:“好兄弟哩,你当种地是好种的?你就等于是满地里撒胡椒面嘛。下药要有针对性,要切中目标,要一棵一施,将药下在红薯苗根部。”
   听他这样说,我也觉得是这么个道理。但是已经迟了,我的红薯苗都栽了。我便在心里安慰自己,说这样也好,毒性也能轻些。
   这个时候,梨花已经开了,在我的周围,我家地里和邻家地里直是一片雪世界,梨花铺天盖地,满眼都是。它们像一只只白蝴蝶在枝头团团飞舞,闹闹嚷嚷的。远远望去,这蝶舞图美极了,它们有的三五只簇拥在一起,有的单独展翅在嫩叶间,在在所所,一派生机。花椒树枝已渐露出密密的花序,再过几天,花椒嫩苞就要挂满枝头了,有到地边,浓浓的花椒香便扑鼻而来。
   赏心悦目只是一时间,而在我心里,这些梨树并不是重点。我是再不愿意妥协了,我坚决不给它们打药,说不定今年病虫不厉害呢。由他去吧,虫吃过了,剩下的算。
   红薯不像其他作物,要省事利索得多,不用我天天守在村里,基本是现在栽上了就等秋后刨了。这中间,因行门户我回了两次村,顺便拔了两次地垄间的草。两次所见,地垄上的红薯一次比一次变化大,长势很好。特别是我第二次回村的时候,我但见满地绿油油的红薯叶,茂密繁盛,薯们茎条粗壮,将地垄间都簇满了,给了我丰收的预期。这时候,我已经忘了虫害的事情了。
   过了十月一就能刨红薯了,我按捺着自己,只等下了霜。听老人们说:“别看天气凉了,红薯还在长呢。”
   好不容易等到下了霜,我兴冲冲地赶回村。来到地头,我先看向了梨树,当下我就心凉了。
   因为多年来第一次剪了枝,梨花怒放,都好像开得大。而我却对它们不怎么看重。但现在全瞎了,眼前的景象真叫个惨不忍睹。蜜蜂在树枝嗡嗡乱飞,每个梨子都是疙疙瘩瘩,这是因为病;每个梨子上都有虫眼,这些虫眼流淌着汁水,引得蜜蜂起起落落。树下有掉落的烂掉的梨——梨被虫子钻了洞后,不用几天,就会烂掉落下。我呆呆地站在树下,满鼻子闻到的都是酸甜相混的气味。全瞎了,没有给我剩下一颗完好的梨子。
   如果以梨推红薯,是不是我就不需要动手了?虽然我还下了药——当然,就像我堂哥所说,我所谓下药,那就像是满地里撒胡椒面。
   现在就掉头离开吗?我肯定不甘心。梨瞎就瞎了,本来我也不看重它们。红薯却是我下了苦水的,现在我人已经来到地里了,不管结果怎样,我总得面对,总得刨开看看。
   还好,大概是有了先前梨的惨状垫底吧,霜杀之后,地里一片枯黑。并不觉肃杀,因为这枯黑的藤蔓下是满满的成熟,可喜的收获。刨开第一棵红薯后,我的心便踏实了。红薯上虫眼是有——这也在我的预料中,但只是局部现象,更有光光堂堂的,没有被虫咬的。因为地肥有劲,红薯个头还不小,这样下来,即使被虫咬了,损失也有限,十之一二吧。
   这些虫眼形态各异,狼藉斑斑,有开沟的,有挖坑的,有钻空的,有打洞的,坑坑洼洼,窟窿眼窍。经虫们这一番隳突,红薯的品相就全瞎了。
   现在想到我下的那两包药,它到底起没起效力,我是全没有概念了。一者,它干脆是假的,则红薯有虫眼便不奇怪了。二者,因我使用不当,没有切中要害,也可理解。三者,还是其毒性太轻,而这里的虫抗药性已是很强。因为先前看过了梨的惨状,隐隐中我还是更倾向于第三种情况。看来,我那堂弟所言不妄,现在我相信了,这片土地或是真的腐烂了。
   我便安慰自己,说自己栽的红薯丑是丑些,但农药残留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或者干脆没有,便似绿色食品了。这些红薯反正是我们自己吃,吃着也踏实放心,有几个虫眼也就不算什么了。
   我这样想着,反倒发现了虫眼的好处来了。现在在我看来,这虫眼反倒是一种明证,公开地证明着我这红薯的绿色安全,乃是其作为无公害食品的标志。
   四百棵红薯,我刨了两天。或轻或重,大部分红薯都有虫眼,看看梨,看看红薯,我便对自己说:“虫眼就虫眼吧,我要知足。”
   我栽了四百苗,刨了五六百斤。这次栽红薯,没施一点肥,还有这样的收获,我应该知足了。
   收获蛮不错吧,今年我又栽了红薯。记取了去年的教训,这次栽红薯时我采用了堂哥的说法,结果还真有些效果,今年的红薯上虫眼明显少多了,也轻微多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天年的影响。今年虽然经了旱情,也还是刨了五六百斤。
   这两年间,有朋友知道了我栽红薯的事,便开玩笑向我讨要红薯。依我本心,我也想给朋友们分享自己的劳动成果,但我又很纠结。我们家乡的红薯很有名,这些年间,多有人拿它作为珍贵的礼物送人。自己的家乡既有这种特产,我本也有这种心意,将它分享给要好的朋友。而现在,我自己就栽了红薯,朋友都开口讨要了,我是必须表示了。可是我又纠结,我之所以纠结,当然不是因为舍不得,而是因我那红薯上的虫眼。
   想想那窟窿眼窍,狼藉斑斑的虫眼,我就心虚。这种红薯,我自己不嫌是一回事,拿它送人就是另一回事了。我该怎么拿它见人?我该怎么拿出手?世上有这等送人的礼物吗?这既是丢我的人!也是侮辱人家嘛!人家还不知会怎么想呢?说不定人家会认为我是拿自己不吃的东西送人呢?是将些破烂塞给人家呢!就是打发乞丐,也不当这样吧。翻来覆去想过,这事坚决不能干!
   但是,红薯我必须送。我不能送自己栽的,那就送别人栽的吧。
   于是我买了别人的红薯,必须是光堂顺溜的,品相好看的——自然是施用了三九一一的。至于这种红薯究竟有没有农药残留?或者残留到什么程度?我是全无概念。也许是我想多了,是我神经过敏,而实际上,可能它根本没什么,完全在安全范畴。但愿如此吧,话又说回来,即使它真有点什么,那也远远不能说就是毒药,也就是说,我并不是买了毒药送人。不用说,吃了我送的这种红薯,还不至于就将人毒死。放眼今天,不是满世界的人天天都在吃这类食物吗?
   现在,或通过快递,或我自己上门,我便将这些红薯送人了。
   红薯送出去了,我却不能释怀。就说我不是送出了毒药,就说我对它的影响没概念,但若将我此等作为放在道德的天平上审视,我能坦然吗?我想,我难以面对!我会有愧的!
   也许,朋友们根本就无所谓,在他们那里根本都不是事,他们不就天天吃着这类食物吗?所以,他们也根本不会怪罪我,我又何必这样不安呢?这是不一样的,同样的食物,由他们自己在市场上买回去,与我现在当作礼物送给他们,事情大有不同。在这里,区别就在于,食物被施了三九一一,他们是忽视茫然的,而我却是明知清楚的。
   我明知而送,就说不过去。但是我又能怎样呢?就是再回到事情的起始,我还是会送吧,这世界就是这样荒诞。
   今天这世界是看颜值的世界,文胜于质。施了三九一一的红薯颜值便高,光堂顺溜,便能上台面,公行于世。而真相往往是不好看的,就像我那窟窿眼窍的虫眼红薯,羞于见人。
   我只有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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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文字,以闲为正老师饶有兴趣地叙述了他在老家的一块地,如何被生前的父亲打理得井井有条。父亲不在了,地撂荒了,他喜欢吃红红薯,就找苗,准备种植。可堂哥对他种红薯的撒胡椒面样的使用农药方法,提出质疑。他对给他提供红薯苗的老板提出问询,老板告诉他,使用三九一一剧毒农药。他心惊了,居中选择了一款微毒农药,撒胡椒面样使用了,结果到收获的时节,红薯挖出来,大量有虫眼的红薯。他种红薯,朋友们都知道,有关系相近的就向他索要。他看着自己种的红薯上的虫眼犯了难。就拿自己种的红薯送人,卖相不好,怕引起误会。就买别人使用了剧毒农药的红薯,光溜溜的看着美气,可又担心给朋友送毒。在这种心理的纠结下,内心进行了一系列斗争,因为他心里很清楚,买的红薯是使用了剧毒农药的。他这篇文字,厚重在提出了一个颜值和内心,到底哪个更重要?在这个看颜值的社会里,如何让自己和朋友,更舒适。纠结到最后,我估计他是送了买来的红薯,他的不安,让他提起笔,写了这篇文章。彰显了他的善良和对朋友的真诚。场景描写,观察细致,富有美感和代入感。心理描写,栩栩如生。主题厚重深沉,拔高了种红薯的内涵。力荐赏读!【编辑:极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20121000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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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极冰        2022-01-20 06:57:55
  感谢以闲为正老师赐稿山河如画!o(* ̄︶ ̄*)o
  
   您的这篇文章,提出了颜值和内心,到底哪个更重要的社会问题。在这个看颜值的社会里,您的纠结,内心的斗争,让您不安。非常理解。您是个善良的人。可交往的朋友。散文写得很精彩!拜谢您!╰(*´︶`*)╯
  
   感谢您支持山河社团!敬茶!远握!o(* ̄︶ ̄*)o
极冰
2 楼        文友:爱莫问天        2022-02-09 10:25:32
  颜值和内心的命题是当下社会高度关注的热点,也是我们对日益增长美好生活的需求,知易行难,知行合一更难,惟愿我们的生活、我们的世界“只此青绿”!
   顺祝新年快乐!
爱在秋水淋漓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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