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名著·传经典】【流年】古典,永远的时尚(赏析) ——浅谈《诗经·鸡鸣》两首诗的艺术特色
一
我在散文《时光,因友情而美好》中,第一次写到南京的鸡鸣寺。那日,与好友漫步在鸡鸣寺路,眼前是高高的城墙,两边是迎风盛开的樱花。一座古老的寺庙,为什么起这样一个乡野的名字,我一直在琢磨其深意。南京归来,读到《诗经》中的两首《鸡鸣》诗,才恍然顿悟。原来,鸡鸣,取的是“晨兴勤劳”之意境。
言语有物,有情有境,一个个汉字,才会在心中开花,且历经三千年不败,我说的是《诗经》。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这是孔圣人对《诗经》高尚的赞美,意思是说,《诗经》三百篇,用一句话来概括它,就是思想纯正,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其实,一本书,如《诗经》,仅仅有高尚的思想是不够的。所以孔子接着又说:“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这就从实用和美学两个方面把《诗经》供奉到“圣经”的高度。
《诗经》中的诗,诞生的背景从西周初期到春秋中叶跨度大约五百年,诗歌三百零五篇,平均一年不到一篇,可见编纂者是精益求精。我们说《诗经》篇篇精彩,一点也不为过。二千五百年以来,《诗经》就像一座灯塔,照亮了后世包括诗歌在内的所有文艺创作的航程。
二
诗词大家叶嘉莹教授说,所谓艺术性,就是说你怎么样能够把它说得好,说得美,说得富于感发性,说得与众不同而人人都能心神领会。艺术很奇妙,有的时候,它不在于你说的是什么,而在于你怎样去说,说出来的风格是怎样的。
一叶知秋,打开《诗经》,让我们从夫妻斗嘴的《齐风·鸡鸣》开始谈起。
原文: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
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
匪东方之明,月出之光。
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
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
这是一首描写妻子催促丈夫早起上朝的情景诗。
丈夫是一位朝廷官员,早上要上早朝,可他却一直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因此妻子催促他赶紧起床,别耽误上朝。全诗以对话形式铺展,写法非常独特,像是小品,把一个贪恋床衾的小官形象,勾勒得惟妙惟肖。即使三千年后的今天,我们再读这首诗,依然感觉很有意思。看是家长里短,耍赖不起床的借口看似无礼,实际表现了当时的小官吏对在朝廷为官的一种真实的厌烦态度。
稍作解释:
《诗经》全篇中有一个字特别要注意,当然也很有意思。“匪”,连在一起用,“匪匪”,就是形容词,表示车马美盛的样子。如《礼记·少仪》:“车马之美,匪匪翼翼。”单个用,就是副词,与“非”通用,表示否定,不,不是之意思。春秋时期,是中华文化的发源阶段,汉字的数量,相对贫乏,所以有许多“通假字”,在读远古书籍时,要小心理解。
第一章第一句是妻子的催促,你听公鸡已鸣叫,大臣都已经去上朝;第二句是丈夫的应付,不是公鸡在鸣叫,那是苍蝇在嗡嗡闹。
第二章第一句妻子再次说理,你看天都已经亮了,上朝的官员都到大堂了。接着又是丈夫无理由反驳:那不是天亮了,那是月亮发出来的光。
上面两段对话,看似傻话、疯话,无理由之极。但发生在清晨起床时期的夫妻之间,确实又包含着“无理见趣”之妙。
不仅如此,这首“对话体”短诗,也给我们丰富的信息量和想象。中国封建王朝的“早朝”制度,从春秋时期就有了。所谓“早朝”,就是在封建社会,依据制度,国君鸡鸣即起视朝,卿大夫则提前入朝侍君。我在看传记文学《嘉庆皇帝》时,感觉到这个“早朝”制度,对君臣来说,都是苦不堪言的差事。
胡适先生说,古代的书,只有一部《诗经》可算得是中国最古的史料,《诗经》中所说的国政、民情、风俗、思想,一一都有史料的价值。这首《齐风·鸡鸣》也可作证。
《诗经》篇目三百零五首,包括《风》《雅》《颂》三个部分。《风》又叫《国风》,是三个部分中最具生命力、最精彩,也是最见思想性、艺术价值的篇章,全部来自民间,表现的是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春耕夏种秋收,男女青年爱情,特别是那些爱情诗,更是精彩中的精彩,请恕我在本篇文字不作叙述。
“齐风”显而易见,就是有关齐国百姓风俗的篇章。
三
《诗经》里另外一首“鸡鸣”诗,来自春秋时期的郑国,后期《诗经》的编撰者,为了区别齐国的“鸡鸣”诗,给这首“鸡鸣”诗取了一个更俗气的名字:《女曰鸡鸣》。
原文:
女曰:“鸡鸣。”
士曰:“昧旦。”
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
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
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这首诗描写的场景依然是黎明时分,依然是夫妻间情景式对话。天快亮了,妻子叫丈夫快起床,而丈夫不愿起,进而夫妻之间的一场对话。
对话开始,先是妻子以浓情劝导自己的丈夫。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意思是说,我们一起辛勤劳动,共享美好成果,白头偕老永相爱。我弹琴来你鼓瑟,和谐美满在一块。
接下来是丈夫回应妻子对自己的照顾。
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意思说,知道你对我好,我会用全部的劳动成果来报答你。
一首短诗,三段对话,却把一对普通的夫妻之间那种深厚的感情以及那份简单温馨的幸福生活,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了。
重叠句子的运用,反复吟唱,让诗句有节奏,有乐感。在一唱三叹中,情感得到了充分的发挥。这是《诗经》主要艺术特色,也是这首诗的艺术特色。
其实《诗经》的艺术之美,不在其共性,而在其个性。
比较《郑风·女曰鸡鸣》和《齐风·鸡鸣》,我们发现两者之间的情景相同,事理相同,说的都是晨起妻子催促丈夫起床之事。但细细分析,人物的处境、身份、地位、夫妻之间的情感、催促的语气、神情,诗歌表现的手法等等都有所不同。但这两首都被编入《诗经》,成为千古流传的经典。为什么?因为,千年以来,无论何时,我们深入其中,阅读此诗,都能触摸到那时那人心灵的脉动,获得相应的心灵感悟。这就是《诗经》艺术所表现出来的个性之美。
中国的文学史,传统的观点认为“对答体”诗,起源于西汉乐府的《孔雀东南飞》,但细读《诗经》,这两首《鸡鸣》诗,才是“对答体”诗的滥觞之地。不仅如此,它还开启了“口语化”唱词进入“高雅艺术”的先河。
如何认识“口语化”的语句,进入高雅艺术之境。容我以苏东坡的一首词《临江仙·敲门都不应》作答,同时也以此词结束本篇。
夜饮东坡醒复醉,
归来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鸣。
敲门都不应,
倚仗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
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縠纹平。
小舟从此逝,
江海寄余生。
后记:仅以此文向《诗经》致敬,向古典诗词致敬!
写于辛丑年腊月十八,大寒
完稿于杭州
两首鸡鸣,道出了诗经之艺术真髓,也活化了夫妻情分和日常冷暖。
分析精辟,识点广。
